“太后并没有全然相信……石校尉。”绕口的称呼在喉间绕了一圈才唤了出来,易殊眉宇间划过一丝茫然。
李自安放下手中的卷轴,郑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他为何想将我带去徐州?”易殊有些迟疑。既然不是太后的旨意,为何刘习要忤逆太后带他离开汴京?
这些年的相处本就是虚与委蛇,就算骤然念及旧情,也最多放一次水,自此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手背被温暖的触感覆盖,易殊就算不低头也知道是殿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殿下,却对上一双干净清亮的凤眸,然后他听见殿下神情凝重地道:“其实倾之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易殊浑身一怔,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
他早就知道什么?他知道吗?他不知道吗?
那些刻意不去思考的假设,专门避开的可能,如潮水涌来,将他溺在其中。
若抑己之期许,则无失矣;揣人以极恶,则彼行皆可备焉。这样虽存弊端,却是处境之上策。
所以在春满楼挑明身份的时候,易殊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认定两人恩断义绝。
所以后来无论发生什么,易殊都认定对方起了杀心。
嗓子有些发干,半晌他才艰难开口:“船上的其他人呢?”
李自安望着身旁人空白的神色,心里像扎了针,细细密密地疼。
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向易殊的眼睛:“岸上还有来历不明放箭的人,得先解决他们,才能下去救人。”否则可能还没游到船上,就已经万箭穿心了。
易殊没吭声,李自安知道对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神色有些不忍:“若是他身体矫健还好,可他受了伤,我没办法同时带走你们两个人。”更何况当时不知为何巡卫军队来得很及时,他们擅长打捞,李自安又正处在禁闭期间,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人前露面。
“他现下在何处?”易殊神情还是有些茫然,像是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偏头问道。
李自安突然伸手将人揽在怀中,头紧紧地贴着易殊,他很清楚自家倾之的秉性,举止越是平静,内心越是汹涌,此刻恐怕逼近了崩溃的边缘,他必须稳住对方的情绪,声音尽量冷静道:“布告上说因公殉职,追赠官职,尸首迁回石家陵墓。”
“昏迷的是我,他怎么会受伤?”易殊无意识地抓住锦袍的袖摆,几乎是机械地发问,“他又为什么会待在船舱?”
既然易殊第一次醒来时刘习并不在跟前,就说明对方并没有兴趣跟一个没意识的人共处一室。
就算在火药爆炸前刘习恰好出现在易殊所在船舱,一个身手敏捷的武官,就算来不及躲避冲击,也可以好好利用现成的肉垫,怎会受伤?
等到船身开始下沉,他一个清醒的人也可以破船逃生,又怎会和易殊一起被困在船舱里?
“倾之!”李自安看到脸色惨白的人影,明显慌乱起来,他用力地摇着易殊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倾之,倾之,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抽气的人突然大喘了一口气,抽出去的一缕魂似乎被唤回来了,身体还颤抖着,望向李自安的眼睛清亮,声音带上了一丝执拗:“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你见到他时,他说了什么。
李自安咬了咬牙,心口也涌上一股发涩的血。
他终于肯回想起他在江面下憋着气,费力砸开因爆炸坍塌而被紧紧压住的船舱。
水下视力模糊,又是深夜,他还是看清楚了鲜血与河水混在一起的模样,其实颜色并不深,但是看一眼,这辈子都忘不了。
在水面上的船身依旧在燃烧,而那个船舱几乎倾斜了一大半,原本的墙面和顶棚构成了新的顶,只有最上面两尺有空气,但也被火灼烧得很稀薄。
那个满背都是鲜血的人,费力地举着昏迷的人影,让他够着上层的空气。
手已经磨出血了,估计是想破开船舱,但被重重压住的船舱根本打不开。
那双以前精明的眼睛真的变得苍老,但在看到李自安时竟然出乎意料地在黑暗闪了闪。
似乎是被上头的火呛到了,他咳嗽了两声,才有些沙哑地开场道:“殿下居然会在这里。”
李自安皱着眉头,他料到对方可能会以倾之的性命要挟自己带着他一起走,但是作为害倾之出事的罪魁祸首,他一点也不想捎上对方。
没想到刘习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戒备,声音倒平和了一些:“你过来接他吧。”
李自安并未开口回应,谨慎地游过去,丝毫没有掩饰防备,没想到对方也不恼,竟然还笑着。
将易殊交还给李自安时,还因为不用再费力举着,松了一口气。
上头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李自安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便迅速往外游去,但游了两步,却见刘习没有跟上来。
“你不走?”
刘习似乎是惊异于太子殿下还有闲心回头,突然笑了,他一笑,背后的伤口又裂开,惹着他又嘶一声皱起眉头,缓了好一口气,才道:“我走不了了。”他体力不支又失血过多,根本走不动路。
更何况就算上去了,他背叛了太后,也没活路。
李自安扭过头,不忍心看,却还是怀着一丝希冀,他道:“等我的手下来救你。”
刘习却没有说感谢的话,或者说他知道根本撑不到救援。他孤身一人,世间原是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但不知想起什么,他突然叫住李自安,道:“殿下,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倾之,”李自安抱住易殊,他贴近易殊的耳畔,抬起头不愿意让泪水落下,强做镇定道:“他说,十年前受命没有带你逃出侯府那场大火,这次终于逃出来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