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滚,甚至要遮住天上那一轮白月,涌动的雾气如有实体,已经拖行着粘稠的身子,把洛城原先的建筑侵吞成一片浓稠黑暗。花佩玉的眉梢跳了跳。
“我来的时候也问了,前些年洛城安定,那这些障雾,想来就是二十年前,那一场屠城留下的。我杀了人,身死魂散,化成的黑雾还要乖乖听我调遣,我竟不知,原来二十年前洛城住着的人,都对谢家长子谢云舟如此的……情根深种啊。”
牵机线扯着花佩玉身子软倒在地,嬴安瞎了眼,又在障雾之中自顾不暇,宫怀清神智不清,唯余下一个宫锦程,他甫一动,尘见月的盈春雪就搁在了他脖颈。
“我叫万余人生死都给差遣,在合欢宗,左右得当个道祖吧?”谢云舟话语平缓,但掺杂着点夹枪带棒的火气。
花佩玉衡量片刻,抓过谢云舟那一截皓白的手腕,将自己的折扇重新拿回来,讨巧一般笑道:“是我多疑了。光顾着盯你,没留神去想别的东西。”
谢云舟将手掌心慢慢析出的血抹在了花佩玉脸上。
花佩玉的扇骨刺得不深,但上边应当沾着些药粉,被带进皮肉里,滋生出酥酥麻麻的痒意,扰得人心烦躁。
花佩玉说:“先前嬴安误会了你,你要他摘了遮眼带子,如今你不要我赔罪吗?”
温润湿热的触感从谢云舟的掌心开始划到指尖,那股痒意即刻消散。花佩玉收回舌尖,朝谢云舟一笑。
“扇子是宗内人拿来寻欢作乐的,一时情急,用来对付山主了,实在抱歉。”
拿合欢宗的情.趣来偷袭他,还真是一朵奇葩。
谢云舟没收力,重重一巴掌扇向花佩玉的脸,冷声道:“还你口水。”
花佩玉被突然收回的牵机线扯了一个踉跄,宫锦程连忙钻过来扶他,尘见月也放下盈春雪,重新回到谢云舟身侧,不知打哪儿找到一张帕子,把谢云舟握过扇子的手每个指节都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
谢云舟另只手举着桃花枝,轻轻抖了抖,问:“还在吗?”
他方才的杀气刹那散开,温声对着花枝中的残魂道:“你今晚出来做什么?分明早上你还劝过别摸黑出去玩儿。”
枝条轻抖好几下,最后那姑娘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以为,我当时看到外边有光,我以为是天亮了,我得去晒些自己做的香粉干料……”
“后来我再睁眼,就是公子,不,仙长大人您叫我重新醒过来,给我瞧见了我是怎么死的。”姑娘犹犹豫豫道。
“你没死。”谢云舟轻轻道,“会让你活着的。我在呢。”
他没有提自己送出去的明月石被夺走一事,俯下身子,从花佩玉满手的玛瑙玉石戒指中挑出一个储物的法宝,把地上的碎尸给装了进去,连着被扯碎的衣角也没有漏。
“那是我装酒与软绸的……”花佩玉面色发绿。
“又不是给我喝。”
花佩玉仔细一想,竟觉得挺有道理,他道:“事毕之后,你朝我笑一笑,我就当百坛美酒,换美人一笑了。”
谢云舟将那枚中段镶嵌着红石的玉戒戴在了无名指上,斜眼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子,朝花佩玉歪头一笑。并非他讲话时唇瓣微挑的那种笑,而是连着狭长的眼一块儿眯起来,眉眼舒展开来,似乎带着点黏黏糊糊的情意。
花佩玉忍不住盯着他瞧。心道:黑夜中唯唯他是亮着的,这种人在合欢宗的确算道祖,是顶出挑的祸水。
被谢云舟握在手中的花枝也微微颤着,谢云舟低头问:“怎么称呼?”
“青朱。谢青朱。”姑娘道。
姓谢?谢云舟微微一愣,笑道,“与我还是一家人。是屠城之后搬来的吗?”
原本洛城的谢家人,应当全部都被杀光了才对。
“嗯。”青朱讷讷应道。
“谢。”被嬴安按着,跪伏在地的宫怀清听到谢字,遽然挣脱,摇摆着站起身,喃喃道:“鸿历十六年。我前往刀宗,我的父母姊妹,全部死在了洛城——”
他像是醉汉,摇摇摆摆着前进,道:“谢云舟,我没有爹娘了,谢云舟……”
嬴安想去拉,被花佩玉拦住了。
三人看着宫怀清语调飘渺,像是陷进了幻境梦魇之中,一丈的距离他要东西南北各自绕上三圈,像是寻人一般,直到撞到了谢云舟的身上。
他神智似乎因为撞到人清醒了一瞬,抓着谢云舟左肩,把人锢住,道:“鸿历十六年,家中的妹妹才六岁,眉毛弯弯的,我说等我和锦程成了仙师,我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她死了。谢云舟。”
“剪萝眉眼生得和我妹妹差不多,我盼着她万事顺遂,她也死了。”
宫怀清滚烫的泪落在谢云舟领口,他伸手紧紧扒住谢云舟,似乎要把夜中光拢在怀里,他喃喃道:“我怎么办?我竟如此无用……”
少年人与他旧时全然相似的迷惘紧箍着他,叫谢云舟也喘不上气,好似当时从云山下来,身若飘萍的自己。
谢云舟推不开他。
他手上还抓着桃枝,并不方便,谢云舟微微歪头,用脸颊蹭去宫怀清眼下的泪,道:“哭什么呢。”
“谢云舟……”宫怀清如幼犬般低低啜泣着,双手紧箍着谢云舟细瘦的腰。
他受障雾的影响,中了魇。
谢云舟念头刚浮起,桃枝上的青朱忽而惊叫一声。
鲜血溅在了绽开的桃花上。
刻着刀宗银纹的狭长弯刀,被宫怀清扎进了谢云舟的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