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今日说的话,比他在无望渊二十年陪着谢云舟说的还要多。
劫雷铿然而下,电光闪烁。乌压压的修士匆忙四散。
雷接流光,泪涌如潮。
尘见月胸前的盈春雪被拔出来了,他委顿在地上,只看见前边人红衣猎猎如火如霞,抬剑和劫雷相对。
剑尖和流火相触,激起无数骇浪,丘山倾颓。
那人巍然不动。
一道,两道,三道……还是十四道。
在无望渊,谢云舟拿他道心来活命时,也是十四道,尘见月替他挨了七道,只怕救来的他,在劫雷下,一不留神就碎了。
现在不用怕了,十四道劈山裂海的劫雷下,那人身形还是不动的。
尘见月紧紧盯着前方。
再回头看一眼吧,他有些微弱的期冀和不舍了。
谢云舟似有所感,回过头来,朝着在地上的人张嘴,比了个口型“谢谢”。
怎么还只说“谢谢”啊,这么狠心,还不愿意施舍一句“喜欢”吗?
流火电光照着他绮丽的半张脸,似乎还勾勒出了些笑意,瑰丽温柔,尘见月又溺毙在了洛城那一段梦,面前血色,变成了十里芳菲桃红。
洛城南丘外,春水桃花,一片盛景。
谢云舟昨晚又去春芳歇和姑娘们喝了一夜的酒,墨发散乱,被尘见月抱回来。
他盯着怀中谢云舟被春光晕染模糊的一张脸。
如果他只是这八荒凡世里寻常的男子,被谢云舟强抢做了下堂的妻子,没有云山,没有尘见月。
倘如日后只有柴米油盐,倘如谢云舟就和他一生一世。
只看着他。
在他做贼般想去亲谢云舟时,看到谢云舟乌墨色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他,唇瓣带着点殷红,往前倾身。
青丝滑落。雪白的亵衣下肌肤像玉石般皎洁。
谢云舟轻飘飘抓着尘见月的手,问:“怎么不继续了?”
他歪头,青丝坠下,他伸手勾起,绕在手边,模糊笑了一下,像是一只被取悦的猫,伸手勾住尘见月,道:“尘见月……真喜欢你啊。”
真喜欢你啊。
他这句话讲得含糊在嘴里,像是情人间亲密的耳语,几近羞涩到难以出声,带着些许黏腻的撩拨。
他道:“困死了,我还要睡。”
“你睡吧。”
“你来哄我。”谢云舟靠着他,哑声道,“唱点歌儿,得比春芳歇的莺姑娘唱好听些。”
尘见月把人重新塞回棉被里,道:“好,我唱。”
他捂着谢云舟的眼,轻轻地哼儿童走街串巷的歌谣:“天落水,天落水,落雨入春池,狗儿叼桃花……”
十四道劫雷之后,呼啸而起的狂风夹杂着滚沸大雪,落在尘见月身上,湿润地化开,像是雨水浇透了他。
谢小公子花心得要命,昨天和他打情骂俏的人,今天一觉醒来,就忘了名字,偏偏喜欢读些“山无陵天地合”的话本子,他指着书里的张生忘了与他春风一度的花妖,问尘见月:你会记得我么?
“会一直记得你,一同……行走到白首的。”尘见月答。
“肉麻死了。”谢云舟斜眼笑着,道,“那等着百八十年后,我在你碑前捧着白花,叫魂问你还记不记得这段话。”
当时尘见月没有反驳,垂首抱紧了他。
大雪聚了又散,谢云舟的剑气护住了力竭的娆玉,红衣的身影在风雪中越来越模糊。
“记得我。春池。”尘见月轻声道。
灵光扰动,丘峦崩摧。
代行走面色一变,笛声霎时变得尖锐,扯着嬴安等人飞速后退,无数灵兽挡在了前面。
修士们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惊慌道:“谢云舟旁边那个灵奴要自爆!”
尘见月摇晃着站起身,和再一次转过头来的谢云舟对视。
我、爱、你。
尘见月笑着朝他比了个口型,捕捉到了谢云舟眼底划过的那一抹惊愕。有,但不多。
破碎的身躯被卷入了洪流之中。
他还有许多话想和谢云舟说,可惜无望渊二十年,假作灵奴陪在他身边,却没来得及说出口,可惜现在,没有机会讲太多。
他从来没有后悔陷在那一场叩问里,也从来没有后悔丢了自己结道来的百相无情琉璃心。
他后悔的只有在洛城马上谢云舟朝他递来那一株红绸桃花时,他没有接的再早一些,再早些,与他再渡过些年月。
行至穷途末路时,抬眼人间遍桃花。
而后年年桃花开满树,思君念君不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