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是,不久之后,他们来到了罗家坨,师父在此落脚为人治病,不收钱财。
一次,师父保住了对方性命却没保住对方腐坏的一根手指头,那人怒不可遏,觉得是师父没有上心救治,气怒攻心,提着菜刀冲进药堂将师父连砍数刀,刀刀致命,血溅当场。
师父没有求救,一声都没有,他只是一遍遍地喊着“阿清”的名字,口吐鲜血,死不瞑目。
一根手指头就害死了一位积善行德的医者之命,可笑,可悲,可恨。
阿清哭哑了喉咙,痛苦地以头抢地,撒泼打滚,豁出去要跟害死师父的人拼命,好在被其他街坊邻居及时拉拽住身体。
自那以后,阿清成为了真正的孤儿,在那座害死了师父的罗家坨孤魂野鬼般来去,渐渐的,吃不起喝不起的他沦为了小乞丐。
再后来,他被人诱--骗回中原,拐进了生不如死的春衫袖,成为了一个行尸走肉的俏倌儿。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他第二次遇见了俞冠楚。
俞冠楚就是阿清的救命稻草,有了他,一定能够化险为夷,否极泰来,过上平平安安的好日子。
孰料,阿清的问话一毕,得到的是俞冠楚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俞冠楚一脸懵茫,仿佛不知阿清在讲什么。
记得吗?记得什么?
四年前怎么了?四年前的故事太多太久了,他日日见着形形色色的人,又怎会记得一位给他喂药敷药的小医童呢?
一瞬间,阿清刻骨地明白,他和俞冠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俞冠楚对他拥有善心,那也只是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突发奇想,有趣多过重视。
俞冠楚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有尊严和人格的人,他解救他的过程,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是一位品行高尚,霁月光风的良善之人。
仅此而已。
阿清盯着俞冠楚,喉结一滚,最后的卑微,“你真的,不记得吗?”
俞冠楚怔了怔,“我……阿清,你怎么了?”
“贵人多忘事。”
冷笑,阿清抛出俞冠楚给的一包银子,泄愤似的砸在地上,“哗啦”地脆响。
他擦着眼泪,头也不回地径直跑远了,要跑去何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信任,没有任何人。
那一日,俞冠楚没有再找阿清,因为他在孟陵的探亲日子结束了,乌泱泱一群人跟着忠国公打道回府。
到了百里京后,俞冠楚便将这段没有结果的忧郁记忆尘封在脑海,不轻易回想。
此时躺在床上的俞冠楚惨白的嘴唇一抖,经过骆弥长一提醒,他恍然大悟,想起来一切,愣愣地看着骆弥长端过一张椅子坐在床前,定定不移地注视他。
如鲠在喉,言语无能。
骆弥长一手撑着膝盖,支着下颌,歪头道,“俞冠楚,我们真是有缘啊,没想到这一世还能遇见。”
他伸手掖一掖俞冠楚的被角,幽幽一笑,“你想知道吗?那一天,我到底有没有逃跑成功?”
俞冠楚哑然道,“成功了?”
“没有。”
骆弥长平静地回复,下一秒疯狂大笑,肩膀直颤,语调冷若寒霜,“成功?哈哈哈哈,成功?你以为那么容易成功?”
“俞冠楚,那天我恨极了你,恨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恨你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对我生出的可笑的怜悯,恨你的完美家世和相亲相爱的家人,恨你所有拥有的东西都是我没有的!所以,我想回头去找你,想一把掐死你,可我再跑回去见你,你已经不在原地了,那些来追我的壮汉全部看见了我……”
“我跑啊跑,跑啊跑,还是一跟头摔倒在地,被他们按在泥里暴打,而你呢?你居然坐在轿子里,贵气十足,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孟陵!”
“你知道我的下场有多惨吗?”
他指着自己的下--胯,又哭又笑,“我被抓回去之后,老鸨为了惩罚我,徒手捏碎了我的子孙囊。那种痛苦无法言喻,我差点死了,差点死了你知道吗?俞冠楚,你永远不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你永远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咬着牙活下来的……我活在世上,不能拥有后代,身体也越来越差,所以我恨毒了春衫袖那座妓--院,恨毒了那个老鸨,恨毒了世界上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对我?难道我很愿意变成这样不男不女的人吗?”
骆弥长,不,娄清意扒开自己的绯色纱衣,要把那面目可憎的东西拿出来给俞冠楚看。
俞冠楚无奈地偏过头,闭上眼睛,“骆军医,对不起,当年我理该向你道别,理该带你一块走。”
“别说了,我不相信你!”
见俞冠楚不看他萎缩的下--体,娄清意一点不介意,他自顾自脱掉外袍,解开里衣,露出缠在腰间的那根如假包换的菩提果串金佛的坠子,自嘲道,“其实,在我师父死前就告诉了我真正的身世,我一直以来都知道我是当今娄太后与男宠的私生子,可是又能如何?作她的儿子能有什么好处?她最早还得知我行踪的时候,只顾着派杀手来杀人灭口,哪里有一点爱子之情?可惜师父不愿我死在刀下,借着云游行医,领着我在各地山河留下脚印。我这二十七年来,隐姓埋名,活得如履薄冰……想要医治好我的下--身,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泡那劳什子药浴!我的一生,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
“我被掐坏了子孙囊,大病不起,让老鸨关在柴房里自生自灭,我浑身长满了脓疮,蛆虫,奄奄一息,俨然一个鬼怪。最后,他们怕我染病给春衫袖的其他人,才狠了心将我丢在乱葬岗,想我在那里直接咽气而死,可是——我命不该绝,我遇见了大将军!哈哈哈哈,大将军他得胜归来,顺道剿灭山匪的时候在乱葬岗偶然发现还有一人活着,便救下了我,后来他还出钱助我学医……我无处可去,想要报答他才答应他在哪,我就一直跟着去哪,做他死心塌地的军医……要是没有大将军,今日,我们也不会第三次,不对,算上在大睦朝与朔雪国的边境那一次,应该是第四次见面了。”
他强制性把俞冠楚的头扳正,将取下来放在手里的菩提金佛垂到俞冠楚面前,促狭道,“你看,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皇家信物,你不就是想找出我吗?现在找到了,想如何处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