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一叹,伸手勾住了杨骎的脖子:“人间的事真是没什么道理好讲,哪有什么如果呢?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豚郎入宗庙的事因为杨董两家双双介入,始终没有掰扯清楚,一时耽搁了下来,顾青杳正妻的名分也因此被皇后压了下来,口径无懈可击:
“孩子的名分定了还要定生母的名分,死者为大,她就再等等也没什么的,早晚的事,这么久都等了,难道还急这一时半刻?”
于是就一拖再拖地拖了下来。
姓什么没定下来,名字也就没法定下来,因为杨董两家各有各的辈分和排行,于是豚郎始终没有一个正式的学名。
学名虽然是还没定下来,然而学堂却是不得不上了。
豚郎如果按照属猪来算,就已经满了八周岁,寻常世家的子弟五六岁就会开蒙,有那家学上进严格的,三四岁就延请先生到家里来教书。总而言之,不管怎么算,豚郎都算晚了,且不止晚了一步。
杨骎跟族学打了招呼,挺容易就解决了豚郎入读学堂的事情。顾青杳大展身手,亲自给豚郎准备了书箱,还带着豚郎走东闯西地逛了几十间铺子,配齐了文房四宝,并且激动地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杨骎不禁哑然失笑,打趣她:“我看哪里是豚郎去上学,分明像是你要去上学,要不然你干脆陪他一起得了。”
顾青杳不凑他的趣:“你懂什么?!你又没上过学堂,你哪知道上学要准备得多细致?当然要仔细,不然缺东少西的,让先生看了笑话,说豚郎的父母不上心!”
杨骎自幼是在家里开蒙,杨董两家的门客多了去了,文的武的轮着教他,因此他在上学这件事上确乎毫无经验,倒是顾青杳虽然中途肄业,但正经考过学、读过学堂、还做过学师,自然是更有发言权。
见她翻来覆去的不消停,杨骎特意翻了个身侧对了她:“你用不着担心,族学都是咱们家的,他去了谁还能为难他不成?再说了,小孩子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兴许明天晚上你就会跟我说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了。”
杨骎冷眼旁观,觉得顾青杳身上母性的东西其实并没有被激发出多少来,更多的是要强不服输的一股劲头在支撑,他并不叫停也并不干涉,只是暗中留意,以防某一天她需要自己出手相助。
顾青杳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漫漫的教子之路。
豚郎去上学的战绩彪炳,先是为了没有正经学名跟其他学童打了一架又一架,最终是打了来劝架的先生——一个年过不惑有些瘦弱的儒生。他一拳打在先生的肋下,差点把先生捶得背过气去,腹部留下了一块青紫的印子。
顾青杳生平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拉着豚郎带上礼品上门去给先生赔罪,先生歪着身子侧躺在床上,接待了这一对拼凑起来的母子,有气无力地接受了道歉,态度很和气,还夸豚郎有乃父之风,最后可怜巴巴地向顾青杳告了半个月的病假。
回家后,顾青杳好言好语地说了半车良言,跟豚郎讲道理,打人乃是不对的,豚郎低着头照单全收,次日去学堂果然没有打架,又次日、再次日都没有打架。这让顾青杳欣喜地以为是自己的劝学颇有成效,在晚膳时分兴致勃勃地和杨骎感慨教子心得,孰不知豚郎突然的收手乃是因为整个学堂已经都是打不过他的手下败将,这让他有了一览众山小的孤寂心情。
顾青杳很快就意识到豚郎乃是一座恶劣行径的宝藏。她是良家子出身,长大后虽也出入过声色场所,但那都是来去如风,不是真的置身其中,豚郎出现的时候她只知道他是出身妓院,但这代表了什么她是在往后的生活中才深刻理解的。
在打遍学堂无敌手后,豚郎短暂地过渡了孤寂的状态,开始逐步将他生长环境中习得的有毒行径向外扩散。他年幼的身体释放着永不枯竭的热力,五毒俱全地向学堂的学童们无差别地喷射播撒,让这些小男孩们早十年知道了金钱、权力和性之间相互支配共生的丑恶事实。
这是比打架更恶劣的行径。
学童们的贵妇母亲拉帮结伙地竞相找上门来,冷嘲热讽地对着顾青杳开了火,令她凭白接受了很多刻薄言语。那时她方直面了教子的艰辛和头痛,因为豚郎口中的脏话很多她都闻所未闻,甚至连解读其中的言下之意都令她觉得比破译密文还要棘手。
杨骎原本一直在旁观顾青杳努力试图做一个称职的母亲,直到他觉得已经到了“子不教,父之过”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出手了。
他这个父对豚郎这个子从来都不曾抱有什么指望,他认为再好的种子在平康坊那种地方也长不出像样的苗来。
他出手的触发点是因为豚郎对着顾青杳口出恶语。那是一个专门骂妓女的词汇,顾青杳显然是听都没听说过,还神色如常地问豚郎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虚心求教的态度显然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姿态,而豚郎似乎利用这点信息差很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占到了一个巨大的便宜,这个小崽子居然当着他的面来这一套,这就让杨骎怒不可遏了。
杨骎放下筷子,面色阴沉地叫豚郎跟他出去:“快点,不要叫我说第二遍。”
豚郎显然是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迫,开始像个小动物似的往顾青杳身后钻试图寻求庇护。
顾青杳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经被杨骎把话给堵了回去:“你那个慈母多败儿的法子不行,子不教,父之过,交给我来处理吧。豚郎,跟我出来!”
杨骎让豚郎知道了这个家里谁才是说话算数的人。
豚郎挨了一顿揍以后,老实了许多,学堂实在是上不下去了,顾青杳决定把豚郎带在身边自己教。
下人们告诉杨骎夫人在哪里,小公子就在哪里;夫人见人,小公子就在一边听着;夫人看账本子,小公子就在一边跟着学打算盘;夫人每天用了晚膳要在书斋里看会儿书,小公子呵欠连天地也陪着写字。
顾青杳知道教子突然变得顺利起来,乃是因为子之父发挥了作用,子若是有一丝违逆逾矩,父就会出手把他给揍服。
子迷恋并且崇拜暴力,父之暴力成为他心中不可逾越的丰碑和偶像。
杨骎言简意赅地阐明了自己的立场:“你做你的慈母便是,管教管教,你负责教,我负责管。”
顾青杳对分工没有异议,不过叮嘱了一句:“你管归管,手上的力气收着些,别给孩子打坏了,有那么个震慑的意思就行。”
“放心,我手底下有数,我又没有揍孩子的瘾,”杨骎冲她一笑,“我也是他那个岁数过来的,我比你会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