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曲欢站着,迟疑的这一秒,秦肖肖猛然想起来,天杀的,小魔物拜哪门子神佛?
他什么时候有信佛的样子了?
平常日子,他不给神佛翻几个白眼,秦肖肖已经谢天谢地。
就她搁这儿开心地扑下来了?离大谱!
秦肖肖慢吞吞地眨眨眼,眼眶和鼻头红了,开始积攒泪意。
曲欢叹息一声,亦于蒲团跪下,只是那眉头拧得有天地那么高。
秦肖肖已然满足,眉眼尽是欢快,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神明诉说自己的愿望。
她的四周升起白烟,不时罩住整个寺庙,秦肖肖没能再睁眼,身子软软地倒向一边,曲欢扶她躺于地上,站起身来。
佛像后的“神”终于意识到不对,发出声呓语,“靠,什么情况?”
他望见曲欢,气冲冲地道:“何方宵小,竟敢在本大神的庙里造次?!”
他声音雄厚,很有威慑力,但下一秒就叫破了音,“大人!大人!小的错了,松手松手,疼!”
这哪里是什么神佛,就是一大坨妖怪,脑袋圆圆肚子圆圆,没有脚,有尾巴,还有两只可怜巴巴的海豹一般的小短手,浑身是棕黑色,橡胶糖一样的质感,耳垂长长地塌到地上,被曲欢揪住,他身体太胖半天起不来,逃脱不开。
“魑拔,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大人识得小人?”魑拔嘿嘿笑,“大人,有话好好说,先松手先松手。”
曲欢松手后,看魑拔胖得翻不起来,还好心地给他扶着靠在墙上。
一大个神殿,魑拔的肥肉占了一半。
他嘿嘿笑着感谢,谄媚道:“大人也来求姻缘?真是客气啊,大人何等身份,还一来就给小人行大礼,受不住啊受不住。大人的姻缘呐……”
“不是,”曲欢打断他,“不是求姻缘。”
“啊?”魑拔一懵,“可是小人只会看姻缘……”
“我知你会看天命线,不止姻缘线一种,我要你看我的天命宝剑在何处。”
魑拔闻言更惊,这少年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修为平平,可是一来就能拽出他真身,叫出他真名,还知道他会看天命线,真是奇怪。
魑拔便凝神帮他看,看了几眼,捂住眼睛嗷嗷叫唤起来。
“大人!魔尊大人!您拿小的开玩笑么,你的天命宝剑是魔神剑,我的天,我魔域几千年没出过能降服此剑的人了,我魑拔今日能见你,三生有幸,死而无憾啊!”
“别废话,我问你,它在哪儿?”
魑拔嘟囔,“您自己的剑,您来问我?众所周知,魔神剑不一直在通天涧插着么?几千年没人拔出来了。”
“不在那里。”
曲欢今世去找过,未寻到剑。想来是哪个仙人早于他去藏起来了。
仇人太多,曲欢一时也想不出是谁,想到魑拔就在这山上睡觉,这才来寻他。
魑拔捂着眼睛喊,“看不了了看不了了,我法力受损,要休息个百年千年,你到时候再来找我看吧。”
他说着又躺于地上,肥肉淌了一地,死活不起来。
曲欢轻笑,望见他亦缺魂少魄,便在一众嘶嚎的冤魂里挑挑拣拣,找到魑拔前世的残魂,抓出来打入魑拔体内。
两魂融合,魑拔疼得惨叫。
喊声凄厉,曲欢望见地上秦肖肖的双耳淌出脓血,面色不善,一剑斩了魑拔大半个身子,叱道:“闭嘴。”
叫声戛然而止。
魑拔的小尾巴没了。
其余“肥肉”迅速移到尾下位置补全,看起来没这么胖了。
魑拔的眼成了血腥的红色,他恐惧地望着曲欢,短手努力撑着,试着离他远一点儿。眼睛源源不断流出血泪,皮肤融化了般,扑腾冒出煮沸一般的血泡泡。
他一面哭,一面抖,血在地上拖出划痕,死死地盯着曲欢,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杀……”
曲欢面不改色,割了自己魂魄一角给魑拔,“记得帮我寻剑。”
魑拔快要被血泪淹没,肥肉一点点化散,他变成人身,未着寸缕,全身上下竟然没有皮囊,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颤抖着在曲欢面前跪下,“曲、曲、曲……”无论如何,没有胆量喊出他的名字,“你杀我鸣州百万人,你杀我鸣州百万人,你杀我鸣州百万人……”
他一面颤抖,一面又一遍遍重复。
怕得要死,可是血肉模糊的手拖着曲欢,不肯放他离开。
曲欢自上而下望他,“真把鸣州当自己家了?你是妖邪,以为受了鸣州人几点供奉,这就是你的家了?”
魑拔将牙齿都咬碎了,混着污血往肚子里咽,“是,我们同属妖邪,可你……连我也一起杀了,我死得,那么疼……”
魑拔在曲欢衣摆抓出硕大的两个血手印。
“你哪里有颜面,再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有颜面……喊我帮你做事?”
声声泣血。
可曲欢无动于衷。
“魑拔,想死第二次么?”
魑拔失声痛哭,“我的百姓,我的百姓,我一对对撮合起来的姻缘,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全部,全部,一个也没逃开你的杀阵,曲、曲、曲……你拿什么还我们?我肥硕的身躯,竟然连一个孩童也护不下来,我看着他死在我身下……”
血泪鼻涕都抹上了曲欢的衣角,曲欢嫌恶地蹙起眉,开始后悔把残魂还给魑拔。
可是残魂不还给魑拔,魑拔现在的能力又不足以帮他找魔神剑。
“瞧瞧,哪一个是你的孩子?”
曲欢随手从冤魂堆里抓了几个出来,丢给魑拔。
魑拔嚎得声音干哑,“是!全都是!你还给我!你全部还给我!”
他往他身上攀,被曲欢踹开,下一秒又疯癫地缠上来。
那声在心里压抑了无数遍的心音终于吐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可曲欢轻飘飘地镇压了他的反抗。
魑拔五体投地,目眦欲裂。
“魑拔,你现在对我还有点儿用,我不想杀你。你要死,也请想想,现在是什么年岁,你的百姓还好好活着呢,你死了,我指不定怎么对他们呢。”
魑拔眼眶成了个泪泉,血水一波又一波溢满涌出来。
他活了数千岁月,在魔域是混不起走的小妖怪,来了仙域,瞒天过海当了百姓的姻缘官,受供奉被养得油光水滑,肥肉便便。
他守护鸣州世世代代的人民,百姓爱他,他也爱百姓,他虽然是妖邪,但他对于鸣州百姓之深厚感情,不少于任何一个仙人。
曲欢掐着他死穴,叫他可以放下滔天恨意,僵着脸半天,牵动全部神经,又朝曲欢挤出一个丑陋的笑来。
“大人,您交代的事,小人会办好。”
魑拔挣扎着坐起来,低顺地跪于曲欢面前,又看向地上昏睡的女孩,笑容不伦不类,“但您所求之事,恕小人无能为力。”
“哦?”
曲欢可没向魑拔许什么愿望,那只能是秦肖肖许的了。
大抵是他们同跪蒲团,魑拔以为他们来求姻缘的,将两人的愿望并了一处。
曲欢饶有兴致问:“她许了什么愿望?”
魑拔低眉敛目,“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噗。”曲欢憋不住笑了。
魑拔也觉讽刺,唇边讥讽。
可讽刺完,魑拔眼中泛上愁怨,可怜那姑娘无辜,多年做媒养成的习惯叫他又加了一句,“请大人珍视她,你们……有两根姻缘线。”
曲欢笑容一顿,大概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什么劳什子姻缘线。
魑拔继续解释,“这线,我平生仅见,一根在辅,望不清楚,应是平平整整、圆圆满满的一条线,阴主;另一根在主,两端分别有截断,应该是重大的类如死生一样的劫难,有一端线粗,但大大小小的截断不下数万次,仅剩了丝线连接,另一边线细,仅有一次截断,但因虚弱,几乎砍断了全线,阳主。”
魑拔眼睛又溢出血来,但他看得爽快,他帮人看姻缘线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毫无保留,连细枝微末都想要看清楚。
他从曲欢的姻缘线看出他的命途,那有数万截断的一端只能是曲欢的,一个截断一个死劫,这人的死劫真是天下罕见,密密麻麻在一根线上数都数不清。
死劫难渡,更何况是这么多死劫。
魑拔想到这人会遭报应,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笑。
曲欢懒于管他,帮秦肖肖处理好伤口,给魑拔踢回神像后。
白烟散去,秦肖肖再睁眼,依旧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曲欢在她身侧。
她记起自己跟风许了一个愿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为什么是跟风呢?因为她知道小魔物不会负心的,而且他们能不能白头到老也不必强求,毕竟她若是突破不了,她的寿数少小魔物好几百年,她舍不得小魔物殉情。
秦肖肖闭上眼,现下才要许自己真正的愿望。
她贪心地碎碎念叨。
【一愿父母亲族安康,在现代不要太思念不孝女儿。】
【二愿师友万事顺遂,得偿所愿,我的阿欢能够活得开心满足。】
【三愿我自己,年年岁岁有今朝。】
刚许完愿望,白烟再一次升起,秦肖肖被摄去了心神一样,呆呆地跪在原地。
曲欢问魑拔:“又许了什么愿?”
魑拔叹息一声,一一转述,最后道:“她太贪心,她的诸多愿望,我一个也满足不了。”
魑拔偷瞄曲欢,“……我就只能满足你们以后生几个。”
他声音越来越小,“也可能连这个也满足不了。”
曲欢呛咳起来,他到现在还是不相信,他和姐姐真有姻缘线,有朝一日,真会成亲。
魑拔把所有仇恨压在本职工作之下,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因为他看到,鸣州百万民众的天命确实只到了曲欢血祭的那一天,百万生灵,竟然注定会死。
他拿甘露在二人额上轻点,递给曲欢一条红色绸带,“系到姻缘树上吧。”
曲欢蹙着眉,想说他不要。
但白烟散尽,秦肖肖欣喜地夺过红绸,问他:“哪里来的?难道是神明显灵了?”
她欢天喜地地把红绸带挂上最高的枝丫,心满意足。
二人下山,才出庙不久,忽闻一声惊雷,轰隆一响,劈天盖地而下。
“怎么了?”秦肖肖回头望。
曲欢挡住她视线,“打了道闪而已。”
曲欢完完整整地望见,闪电自刚挂上的红绸劈下,将存在了千年的姻缘树,一下劈成了两半。
魑拔站在殿门口眺望翻涌的诡谲云海,长长地叹息一声,转回身收拾行囊,离开了这个他安居百年的家。
他轻声告别,鸣州可爱的百姓们,来日再见。
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守护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