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舅八个月的时候,还没有断奶,又被你外婆送到了王李村。随后,你外婆又生了个女孩——也就是你素英姨。家里两个大人,抚养三个小孩。这在当时的农村还是比较普遍的。但是,你外婆吃不了这个苦,天天埋怨你外公没有用。两人动不动就吵架扯皮,有比较深的隔阂和矛盾。□□的时候,你外婆就带着你大舅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去汉口给别人当奶妈子,有人说她跟一个做生意的麻子跑了。你外公到处找她,找了一年多都没有找到。后来完全断了指望,你外公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就把你二舅和你素英姨送给别人,自己到陆家山火车站撞了火车……
“你外公死得那真叫惨啊!我带着生产队好几个社员去为他收尸,根本就没有办法拼凑成人形。最后只得一块块地装进麻袋,放在棺材里。你外公死后,留下的破房子就锁了起来。直到十年之后,你妈妈带着你三舅和你姐姐回来,才把房子的大门重新打开。
“你妈回白沙铺那年,才二十出头,你三舅十五岁,你姐才三岁。三个人相依为命,白手起家,日子过得那真叫艰难啊!”
汤老爷子说到这里,竟然伤心得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喉咙发硬,完全没办法继续讲下去。
汤正源于是接着讲:“当时看到你妈每天带着你姐出工,说话做事相当有水平,人又长得漂亮,我就特别崇拜她,认她做了干姐姐。后来,她去了三线,我上了大学,两人就断了联系。这些年一直没有你妈的消息,今天却突然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她儿子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叫王加根。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是她儿子的班主任!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是怎么知道您在这儿教书的?”王加根好奇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汤正源回答,“不过,你妈来信可不是让我关照你。恰恰相反,她写信来是向我告状的,说你在学校里谈恋爱。”
王加根一下子脸红了,感觉耳根发烫。
“你真的与方红梅好上了?”汤正源饶有兴致地问。
王加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那就有点儿麻烦呢!”汤正源把右腿从左腿上拿下来,双脚着地,露出一脸的坏笑,“你妈让我做你的工作,要你与方红梅一刀两断。如果你不听,就要求学校开除你们的学籍。”
王加根听到这儿,非常生气。母亲的所作所为让他毛骨悚然。
事实上,汤正源读过白素珍的来信,也觉得很意外。他的第一感觉是曾经崇拜的偶像轰然倒塌,或者说,干姐姐已经过时了。他能够理解一个母亲对儿子终身大事的重视和担忧,可以体会到白素珍的心情,却不能认同信中提出的观点。干姐姐太理想化了,天真到了幼稚的程度,思维方式和对事物的认知水平,还停留在十几年以前。浮现在他眼前的,还是在白沙铺当农民时的白素珍。
白素珍在信中用了好多带有结论性的语言评价方红梅。什么“见异思迁的女子”“用眼泪迷惑男人的狐狸精”“老谋深算”“情场高手”“口是心非”“脚踏两只船”“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候着锅里”,诸如此类。把方红梅贬得一无是处,骂得狗血喷头,但在汤正源这个班主任看来,所有这些纯属无稽之谈。方红梅是他教了两年的学生,未必他还不了解这个女学生是怎样一个人?
方红梅学习成绩好,组织能力强,举止端庄,为人大方,性格开朗,温柔贤惠,心地善良,勤快能干,乐于助人,生活俭朴,能歌善舞,长得又漂亮……总之,挑不出大的毛病和缺点。汤正源在孝天县师范学校教书这么多年,还很少碰到这么优秀的女学生。而白素珍仅仅因为别人初恋时没有经验,做了一次“好中求优”的选择,就妄加推论,把她贬损成那么一个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
这一点,尤其让汤正源难以接受,甚至激起了他的反感。
在他看来,方红梅除了年龄比王加根大一岁,其他不管哪个方面,配王加根都绰绰有余。能有这样的儿媳妇,是你白素珍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值得挑三拣四的?谁说谈恋爱必须“一锤定音”?挑挑选选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一个人只要还没有结婚,就能够自由地选择别人,并且接受别人的挑选。这不值得大惊小怪,更没有必要对这种行为横加指责。买小菜还兴“货比三家”呢,何况是找一个人托付终身!
他不同意白素珍提出的“恋爱必须从一而终”的观点。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人的思想感情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持有这种看法,不是太天真可笑了么?让人匪夷所思。
白素珍在信中说,她儿子年龄尚小,不应该在十六七岁就谈情说爱,沉溺于女色,应该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在学习上。这种观点看似很有道理,并且与师范学校的纪律规定高度契合,但汤正源还是不敢苟同。虽说他是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教师,作为班主任,时常在教室里重申“学生在校期间不准谈情说爱”的规定,但他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规定的合理性。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在课堂上告诫学生不要越轨,自己却在私下里向一个姓刘的女学生求爱,并最终将这个白白胖胖、一口汉腔的小可爱揽入怀中。
这个姓刘的女学生是武汉市人,中学毕业后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下放到孝天县杨店公社。恢复高考制度后,她报名参加高考,被孝天县师范学校录取。结果,她在校读书期间被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汤正源频频骚扰,两人最终建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后,她留校任教,分配在孝天县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很快就与汤正源结为夫妻。
汤正源觉得,恋爱这种事情,是本无所谓早,也无所谓迟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必须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再说,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遇到了,就应该把握好机遇,别让它溜走。要是与心爱的人失之交臂,就会留下终身遗憾。
孝天县师范学校历来男生多女生少,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衡,导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生都没有办法在学校里谈到女朋友。而毕业之后,他们多半会分配到孝天县辖属各公社的农村学校当教师——能够分配到孝天城和花园镇的毕竟很少。各公社吃商品粮户口的女青年本来就少,加上她们又普遍看不上教书匠这个职业。农村男教师想谈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简直比登天还难。纵观往年师范学校毕业生的婚姻状况,绝大多数都是找的农村老婆,组成“半边户”家庭。中国的户籍政策规定,子女户籍跟随母亲。因此,他们的后代又重新回归农民身份。残酷的现实摆在人们面前,也教育了后来进入师范学校的学子。特别是泛滥成灾的男生,都希望自己得到女生的青睐。在学校里找到女朋友是梦寐以求的,他们自然会把学校“严禁谈情说爱”的规定当成耳边风。学校的这种不切实际的规定,早已形同虚设。别说学生们不遵守组织纪律,我们的汤正源老师,不是同样阳奉阴违么?
当然,春心荡漾的男生不可能都有汤正源老师那样的好福气,走桃花运的不多——他们的求爱十之八九以失败而告终。女生资源极其稀缺当然是主要原因,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没有缘分——相爱是必须有缘分的。比方,泥腿子出身的工农兵大学生汤正源,当初分配到孝天县师范学校教书时,怎么可能想到会娶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武汉姑娘当老婆?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武汉姑娘伢,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下放到孝天县所辖的杨店公社,又通过高考进入他工作的县师范学校,并且分配到他任教的班里面。
老天爷一直把“货”送上门,这就是缘分。
王加根眼下碰到的情况,实际上跟汤正源差不多。八0三班的三个女生中有一个女生必须与男生同桌,概率为三分之一;五十一个男生中挑出一个男生与女生同桌,概率为五十一分之一。这两个概率相乘,才是他与方红梅成为同桌的概率。
百里挑一都不止啊!这算不算缘分?
汤正源当初为了安排异性同桌的座位,冥思苦想,演绎推论,假定分析,把他在大学里学过的《教育学》《心理学》《统计分析学》《概率论》都用上了,才认定王加根和方红梅坐在一起最安全。现在看来,他还是失算了,还是没有阻挡住爱情的潮水放纵奔流。尤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挑过来、选过去,最后确定与女生同桌的男生,竟然是他干姐姐的儿子,是他的干外甥!
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存心“以权谋私”的呢。事实上,当初他安排座位时,对王加根的身世和家人一无所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样一层关系。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他,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着他。是不是上天有意安排他当月下老人,促成王加根与方红梅的姻缘?
想到这一点,汤正源有点儿自嘲地笑了。
白素珍还指望他拆散这对鸳鸯呢,他竟然想给他们当红娘!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这干弟弟是怎么当的?将来见到干姐姐如何交待?还有,别忘了你另一个身份。你是王加根和方红梅的班主任!又一个声音振聋发聩,汤正源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他当然不能明确支持学生谈情说爱,但他也没打算拆散他们。
“在学校读书期间,最好不要搞这些事情。”他语重心长地提醒王加根,“等毕业之后,如果两人情投意合,交个朋友也未免不可。在我看来,方红梅是个不错的女孩儿。”
听了汤老师的建议和对方红梅的评价,王加根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他的心结似乎也解开了,有一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眼前豁然开朗,明白了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汤正源知道王加根语文成绩好,作文在班上是写得最棒的。学校的各种专刊和墙报上经常有他的文章,据说这小子还在偷偷摸摸地写小说。于是,就问起了王加根的文学创作情况。
如果在平时,回答班主任老师这方面的提问,王加根可能会遮遮掩掩,不告诉实情。现在既然挑明了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他也就实话实说,甚至有点儿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带有炫耀的味道。
汤正源听完之后,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他鼓励王加根坚持下去,争取在文学创作方面做出一点儿成绩。
“如果你将来成了作家,也是孝天师范的荣耀和骄傲。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同样脸上有光彩。”汤正源半是调侃半是真话地说,“将来看到你发表文章的报纸杂志,或者拿着你出版的书,我会骄傲地对别人讲,看到没有,这个王加根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干外甥!”
王加根满脸通红地笑了,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接下来,他又道出了一件让他苦恼的事情。每天下晚自习后,学校关灯时间太早了。他想看会儿书,或者写会儿东西,总是没有地方。有时来了灵感,只能蒙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写。
“这个好办呀!”汤正源的老婆刘老师接过话茬儿,热情地出主意,“你可以到我们附小办公室里去看书写作。你下晚自习后,到我这儿来拿钥匙,去附小办公室。那里面晚上没人,电是不关的。你想用功到什么时候都行,读书写作到天亮也没有人管你。”
汤正源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可行。
王加根太高兴了!连声说着“谢谢叔叔”“谢谢刘阿姨”,喜笑颜开地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