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油漆做完,等了几天才阴干。
瞅了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天,王加根和方红梅实施第二次搬家——其实就是回搬。考虑到这次搬家之后,再也不会有大的变动,他们有可能长期住在这个屋子里,两人决定好好做一下卫生。
一大早,他们就把家具和杂物搬出来,堆放在门口的走道上。方红梅用竹竿绑上扫帚,清扫天花板及墙面上的扬尘蛛网。王加根一手拎着一只塑料桶,一趟又一趟地到部队抽水房水管处提水回来,把门窗全部清洗了一遍,接着又开始冲洗地面。然后,拖地,抹门窗。
窗明几净之后,他们再把堆在门口的家具及杂物重新搬进屋,逐一摆放在规划好的位置。最后,就是从办公室西头的宿舍往新居搬东西。铺盖行李、衣服鞋帽、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循环往复地跑,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钟,才把东西搬完。
整理和布置新家,又花了一个多小时。
当一切都安排停当时,夫妻俩累得精疲力尽,脸上却是欣慰和满足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个像样儿的新家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家具上的玻璃还没有安。橱柜、四屉柜和书柜上都预留有安装玻璃的滑槽,挂衣柜正面应该有一块能够照人的大镜子,眼下都还空着。
这几块玻璃和镜子,只有等“十一”过后再去弄。九月份工资提前领了,只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喝。加上九月底就是中秋节,他们还得去方湾送节礼。
王加根粗略地估算过,配齐家具上的玻璃和镜子,至少需要二十五块钱。家里的余钱是不足以应付这笔开支的。
唉,工资太低了。总是这个月没有过完,就盼望着发下一个月的工资。没有哪一个月游刃有余、过得宽宽松松的。
安家之后,王加根就全心全意地立业。眼下最直接的目标,就是想方设法带好初三(1)班,力争在中考时取得好成绩,全面超过初三(2)班,把肖玉荣彻底打败。
凭心而论,王加根是敬佩肖玉荣的。再加上,肖玉荣对他们提供了那么多帮助。帮他们把户口落在花园镇,借板车他们买煤,提示方红梅怀孕应该注意的问题等等,他对肖玉荣满怀感激。自打他开始教毕业班,尤其是遭遇留级生转班的打击后,他就对肖玉荣又产生了敌意。准确地讲,是对肖玉荣不服气,两人之间有了芥蒂。
同行是冤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初三年级两个班的师资力量基本均衡。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和政治这五门主科,都是同一个教师教两个班。只有语文教师不和班主任不同。因此,两个班竞争的焦点,自然就集中到了语文教学和班级管理上。说白了,就是王加根和肖玉荣之间的竞争。
新学年伊始,“肖王之争”已经成为牌坊中学尽人皆知的秘密。
肖玉荣最大的特点是认真细致。她多年蹲守毕业班,还是一丝不苟地备课——把往年的教案一页一页地重新抄写。讲课力求全面,每篇课文都按部就班依次推进。生字听写、词语解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不忽视每一个知识点。批改作业时,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特别是改作文,几乎每一页都见红,评语很长,有时都快赶上学生作文的篇幅。
相比之下,王加根则马虎得多。备课写教案都是提纲式的,讲课主要是提问,逼着学生去思考,美其名曰“启发式教学”。他甚至打乱课本篇目编排顺序,自己决定哪篇课文先上,哪篇课文后上,哪篇课文重点讲,哪篇课文让学生自学。批改作业多为查找错别字和病句,找出来了,也不在作业本上写答案,要求学生自己更正。作文呢?分成大作文和小作文,大作文他会认真批改,小作文仅批个日期,督促学生按要求完成。
这就如同屠夫杀猪,有的抹脖子,有的捅□□,各有各的搞法。至于谁优谁劣,哪种教学方法更有效,只有让教学效果去检验。问题是,王加根不按规矩出牌,导致初三两个班的语文教学进度不一致,教学内容也不同。
初三(1)班语文第一单元上完了,初三(2)班还有两篇课文没有讲。王加根又单独组织了单元测验,自己出题,刻钢板,按初三(1)班的学生人数印卷子,没有与初三(2)班语文教师通气。
得知王加根单独进行单元测验,肖玉荣又震惊,又着急,又生气。教书这么多年,还没有碰到如此教平行班的同事!以往,两个平行班教学进度齐头并进,一起测验,一起考试。试卷相同,也便于统计学生在全年级的成绩排名。哪有像王加根这样的?只管自己教的一个班,完全不征求平行班的意见。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单打独斗,没有合作精神!
方红梅也觉得王加根的做法欠妥。她告诫老公,不应该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同事之间还是应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她在后面老牛拉破车,我总不能停下课来等她吧!”王加根振振有词地反问,“她这些年沾光够多的了。复习用别人的资料,测验用别人的试题,考试用别人的试卷。总是别人弄得好好的,她坐享其成。这就是剥削!剥削别人的劳动,剽窃他人的智力成果!我绞尽脑汁地出题目,劳神费力地印试卷,凭什么无偿地提供给她使用?有本事就自己出题组织考试嘛!老是站在别人的肩上摘桃子,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她不是老先进、老模范么?大家不都是迷信她、崇拜她么?我就是要让人们看看,没有别人的帮助,她到底有几斤几两!”
见老公如此怒不可遏,方红梅知道他是咽不下前段时间所受的窝囊气,没有过多地责备和强求。当然,肖玉荣也在暗地里较劲,拉开了与王加根决一死战的架势。
看到王加根布置学生写小作文,肖玉荣跟着效仿,而且认真批改。平时上自习课,只要看见王加根在初三(1)班蹲守,肖玉荣就赶紧去初三(2)班。她关注王加根的教学进度,关注王加根要求学生背诵的重点篇目,关注王加根出的作文题目和平时测验的试卷……说实话,她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王加根人小鬼大,鬼点子多,不按常规教学,也不按常规搞班级管理,喜欢别具一格,总是推出一些新花样,让人防不胜防。应对起来,让她感觉特别吃力。实际上,王加根使用的那些招数,都来源于苏霍姆斯基的《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
肖玉荣没读过这本书,自然觉得新奇。
一老一少两个初三班主任都憋着一股劲,争先恐后。也够难为他们的了!想想看,肖玉荣上有老、下有小,丈夫老苏又经常不在家,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她不得不丢下家里的事情,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工作上。王加根呢?老婆怀着孕,家务事一大堆,又要奔文凭,又要搞写作。
方红梅的妊娠反应虽然过去了,但精神状态依然很差,整天为经济拮据发愁,动不动就在家里唠叨聒噪。家具玻璃没有划;床上铺盖没有换洗的;天马上就冷了,她和王加根的毛衣没有织,婴儿的毛衣也得提前准备,可没钱买毛线。她总希望王加根回王李村去找他爸,借点儿钱,缓解一下家里的临时困难。
王加根却一直没行动。他不想向家里伸手,也不愿意向任何人开口借钱。更重要的是,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他怕这些事情分散他的时间和精力,耽误了班级工作和教学。
方红梅因此叫苦连天,长吁短叹。下次的面授时间是十一月下旬,还能领一个月工资。不然的话,她只有逼王加根去借钱。
工作、家庭、自学、老婆、父母、即将出世的孩子、正在为升学拼搏的小舅子和小姨子、调皮吊蛋的几十号学生,方方面面的压力,让王加根透不气来。他夙夜忧虑,愁肠百结,结果又病了。
一天早晨醒来时,加根的牙痛得厉害。他以为是牙周炎,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半瓶黄莲上清丸。胡乱吃下一把,又在疼痛的牙龈上抹了些牙膏,可没什么效果。早餐时,左边的牙齿接触到食物就疼,只能用右边的牙齿咀嚼。去不去医院呢?他非常矛盾。
连日阴雨天气,路上满是泥泞,不能骑自行车。要是走来走去,得花大半天时间。如果输液的话,他的课怎么办?而且,他也放心不下初三(1)班的学生。期中考试一天天临近,他必须每一堂自习课都守在教室里。撑着吧!说不定过一两天就会好的。
拖了三天,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他左脸庞全部肿了,半个脑壳和左耳根也疼得厉害。口不能张大,个头稍微大一点儿的吃食,很难塞进嘴巴。口腔左边的牙齿疼痛难忍,完全不能嚼东西,只能用右边的牙齿咀嚼。但每一次咀嚼,还是会影响到左边的牙齿,疼得钻心。哪怕的轻微地、小心翼翼地咀嚼,疼痛都让他难以忍受。
方红梅劝他还是去医院看看。
为了他的吃食,方红梅操碎了心。煮绿豆稀饭,煮面条,蒸鸡蛋,皮蛋拌豆腐,想方设法弄一些流质或者清火的东西。眼看着身怀六甲的老婆忙前忙后,他总是感动得满眼泪花。
红梅真是个好老婆!要是没有她,我现在该多么可怜!她给了我多少温暖,给了我多少快乐啊!王加根越来越觉得方红梅的可贵和可爱。和她在一起,他心里就充实和甜蜜,感觉享有无尽的财富。这个阶段,本应由他来照顾方红梅,哪儿能让方红梅反过来照顾自己呢?还是去看医生,抓紧把病治好。
他与其他老师换了课,又向宁海涛主任请了假,然后撑着雨伞,一哧一滑地前往花园区卫生院。
医生建议他打吊针,他却不肯。上午第四节是他的语文课,打吊针就赶不上。他让医生注射了一针青霉素,又开了些消炎药,就冒雨返回牌坊中学了。
讲课时,疼痛丝毫也没有减轻。中午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午睡还是疼得睡不着,只得再次前往花园区卫生院。
这回打的是吊针。
他先是平躺着,时不时“咝咝”地吸气,以缓解牙齿的疼痛。后来又改成侧卧,让左脸颊贴着枕头。翻过来,翻过去,如同烤烧饼。变换着姿势,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打完吊针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摞学生作文本,带了支灌有红墨水的钢笔,准备去教室守着学生自习,顺便改几本作文。看到班主任带病坚持工作,学生们也很感动,不再打打闹闹。教室里鸦雀无声,组织纪律比平时好得多。
王加根在讲台上站了几分钟,牙齿又痛了起来,一波一波,一浪一浪,疼得他恨不得哭爹喊娘。难怪人们讲,牙痛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他没办法坚持了,只得走出教室,返回办公室。把作业本和钢笔往桌上一扔,又一路呻吟着,回到家里,倒在床上打滚儿。
方红梅跟着回来了。
她听宁海涛讲,用鸡蛋清与凉性药拌在一起,敷在疼痛的地方,效果比较好。家里有鸡蛋,可凉性药去哪儿弄呢?急中生智,她突然想到了家里的“老马入和冰片粉”。于是找了块白纱布,打了颗鸡蛋上面,挑出蛋黄,加入痱子粉调成浆糊,敷在加根的左脸颊上。
王加根感觉疼痛有所减轻,可到了晚上,牙齿没有好,耳朵又疼起来了,咽喉发硬,后脑勺的神经一阵一阵地痉挛,明显是感冒症状。下半夜,还拉起了肚子。
被疾病折磨的他既痛苦,又郁闷。从结婚到现在,一直就没有消停过。他不明白怎么这么倒霉,百事不顺。未必真是红梅说的那样,结婚的日子没有挑好?他是一个唯物论者,不相信迷信,但面对接二连三发生的灾难,又没办法解释。有时,就怀疑这其中也许存在某种天意。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什么时候才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呢?但愿我们的后代不要像我这样多灾多难!
想到后代,王加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又开始震颤。他还是担心自己病病怏怏的身体会影响到婴儿。
“菩萨保佑!让我们生个健康的宝宝吧。”白天黑夜,王加根都在心中这样祈祷。
期中考试刚结束,丁胜安突然来到了王加根家里。
加根估计丁校长是来打听他儿子的考试成绩,非常抱歉地说,试卷刚改完,分数还没有统计出来,暂时看不到排名。
丁胜安笑着说,儿子的水平他心里有数,能够在班上占个中游就不错了。一次性考上中专或重点高中的可能性很小,只能在初三多滚几年。他询问了一下王加根的病情,代表学校领导表示慰问,嘱咐王加根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客气话说完,才进入正题。原来学校准备让王加根担任团总支书记,丁胜安是来找他谈话的。
“学校设有团总支?”王加根好奇地问,来牌坊中学两年多了,从来没有听说学校有团组织,也没有缴纳过团费。
丁胜安说,学校早就成立了团总支,支部书记是赵乾坤。赵乾坤对团的工作不热心,占着团总支书记的位子,又不做事。牌坊中学好几年没有发展团员了,也没有开展组织活动,连团费都没人收。学校团组织一直处于瘫痪状态,名存实亡。
听到这些,王加根并不觉得吃惊。农村包产到户之后,党团组织的作用明显弱化,管理松懈,基层党团干部的威信下降,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明显不如从前。人们似乎都不怎么关心政治,也不把党团干部当一回事了。不只大人是这样,小孩子也受到了这种风气的影响。
以往,上了小学就努力争取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做梦都想着戴红领巾;上了中学就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把入团作为至高无上的目标。入了队或者入了团的学生,如同过喜事一样,还会兴高采烈地买糖请客呢!恢复高考制度后,人们关注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升学上,对政治上的进步也就不那么热心了。当不当班干部无所谓,能不能入团无所谓,只要考试能取得好成绩就行。升学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升不了学,班干部的头衔有什么用?戴着团徽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回家耕地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
丁胜安希望王加根把牌坊中学团组织工作抓起来,挑两个青年教师作为支部委员,成立团总支委员会。元旦之前发展一批团员,并且在团员数量较多的班上成立团支部。
“能够升学的学生毕竟是少数,还有一大批学生读完初中就要走向社会。我们不能让这些学生初中毕业了,连团员都不是。”丁胜安动情地说,“就算是能够考上学的学生,也有政治上进步的要求。他们将来进入中专或者高中深造时,如果不是团员,这也说不过去。别人会如何评价我们牌坊中学!”
这些道理,王加根都懂,但他担心时间和精力顾不过来。
“这个应该没多大问题。现在学校的团员不是很多,工作量不会太大。教师团员有十来个,学生团员也差不多,这几年根本就没有纳新发展嘛!清理一下,主要看从外校转来的学生中有没有团员。就算将来团员数量增加了,工作也可以让两个支部委员去做。你主要是牵个头,把个关,掌个舵。”丁胜安故作轻松地说。
王加根提不出拒绝的理由。
这事定下来之后,丁胜安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又从裤子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王加根。
“这是什么?”王加根满脸疑惑地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王加根把纸条摊开,发现是一封用圆珠笔写的信,内容如下:
邹金桥:
你趁早辞职,免得别人到时候告发你,让你夹着尾巴逃跑,不光彩。你这个大流氓,别人把你恨死了,滚你娘的蛋。
你只会装腔作势,装模作样,只会做那种令人作呕的丑样儿,只会在女孩子面前献媚,只会跟别人女孩子打交道。
不要脸,臭不要脸。滚蛋!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滚蛋,滚蛋,滚你娘的蛋。
简直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臭名远扬,不要脸,真不要脸。
一个痛恨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