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珍对上次没有答应欣欣到保定上幼儿园感到后悔。尽管她谈的都是实际情况,但儿子媳妇提出这一要求,肯定也是万般无奈。她不能因为自己有难处,就不考虑孙女的前程。欣欣长这么大,她没带过几天,没有尽到当奶奶的责任和义务,本来就很内疚。如果欣欣上幼儿园的愿望不能实现,她会后悔一生。
“欣欣已经两岁多,可以上干休所附近的东关幼儿园。你们把她送到保定来吧!我和老马照顾得过来,请你们放心。”白素珍在信中这样恳求他们。
看过信,王加根仍然有所顾虑。
倒不是担心母亲和继父照顾不好欣欣,主要是他不愿意把女儿送那么远。他对女儿的爱,早已融入血液和骨髓里面。他离不开欣欣,欣欣也离不开他,父女俩相依为命。每逢方红梅外出面授学习的日子,如果没有女儿陪伴,孤单和寂寞总是折磨得他难以忍受,几乎要发疯。如果让欣欣去保定,相隔千里之遥,长时间见不到女儿,简直就会要了他的命。
方红梅比王加根要理性一些。尽管她们母女俩也难舍难分,但她还是支持送女儿去保定上幼儿园。
“先把欣欣送过去试一段时间!万一不行,我们再去把她接回来。”方红梅的语气平静而又坚定,“五月中旬学校放农忙假,你再去一趟保定。”
“初三不放农忙假,要补课!”王加根回答得有点儿生硬。
方红梅迟疑片刻,说:“如果你补课的话,那我送欣欣去保定。”
五月十一号,牌坊中学开始放农忙假了。假期三天半,加上周六和周日,总共可以休息五天。由于中考预考临近,初三年级不仅不放农忙假,连周末都要补课。王加根走不开,送欣欣去保定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方红梅身上。
动身那天,天公不作美,凌晨就下起了雨。
走还是不走?待会儿如何去花园火车站?王加根和方红梅躺在床上,愁得连觉都没有睡好,不停地唉声叹气。
“人不留人,天留人。算了吧!等天晴了再说。”王加根提议。
方红梅却不同意:“不行!要是这几天一直下雨呢?风雨无阻,下刀子我也要动身。”
方红梅的决心感动了老天爷,天亮之后,雨竟然停了。
王加根马上推出自行车,载上行李出了门。
方红梅抱起女儿,随他一起走出校园。
路上全是泥巴,没办法骑车。王加根把自行车扛在肩上,抄近道,走在青草覆盖的田间小路上。方红梅抱着女儿跟在他后面。到了邹肖村通往花园镇的水泥路上,王加根这才放下自行车,让欣欣坐在前面横杠上,骑车带上方红梅,一家三口心急火燎地往花园火车站赶。
买票,候车,进站,上车,都比较顺利。
目送北上的列车载着妻子和女儿呼啸而去,王加根怅然若失,五脏六腑似乎突然之间被掏空了一样。强烈的孤独之感袭来,让他感觉头晕目眩。回到牌坊中学,孤寂、伤感、思念、悔恨从早到晚如影随形,让他痛苦不堪。女儿聪明的眼睛、活泼的笑容、调皮的举动、稚嫩的声音,老是在他的脑海中回旋、萦绕。
“欣欣!欣欣!爸爸想你,爸爸离不开你啊!”他哭了,泪水滂沱,泣不成声。
该上课了,他提不起精神,集中不了注意力。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教室,他总是阴沉着脸,不想与其他人交流。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儿食欲,总是勉强扒两口饭,就把碗筷放在一边儿。
晚上是最难捱的。不管多累多困,他躺在床上,总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又全是女儿的身影。欣欣躺在他怀里,要他唱歌儿,唱“小燕子,穿花衣”,唱“小呀嘛小二郎”,唱“妈妈的吻”,唱“童年的小摇车”。唱着唱着,那声音又变成了欣欣充满稚气的、银铃般的笑声和说话声。
欣欣有个特点,听爸爸唱歌时,要求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不能循环往复地唱同一首歌曲。如果他翻过来倒过去地唱同一首歌,本来快入睡的欣欣就会突然睁开眼睛,警告:“不准把头和尾粘住了!”
一想起女儿这句富有创造性的妙语,他就忍俊不禁。
母亲和继父不会唱歌儿,也不善于讲故事,他们如何为欣欣催眠?欣欣养成了听歌或听故事中入睡的习惯,到了保定如何适应?欣欣啊,你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一定要好好睡觉啊!
肖玉荣带班补课那天,下午快放学时,邀请王加根去她家玩一玩——意思是去吃晚饭。说是专门买了一瓶“白云边”,还有一瓶红葡萄酒,她还邀请了邹贵州和邹金桥。
王加根没有推辞,也没有去揣摩肖玉荣为什么请他。在牌坊中学,同事之间互相吃请是很正常的事情。王加根隔三差五就叫几个人到家里吃饭,简简单单的几个菜,往往能喝掉两三斤白酒。大家胡吃海喝,吵吵嚷嚷,图的就是个红火热闹,开心快乐。
肖玉荣提拔为副校长之后,就没有教初三语文,没担任班主任,改教初一初二年级政治课。她不再是王加根的竞争对手,还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在初三(1)班,托付给王加根。她对王加根还是非常信任的,请王加根吃饭,或许有谢师的意思,也有可能纯粹是交流感情。看到王加根一个人在家,孤单寂寞,请他去家里热闹热闹。
肖玉荣的丈夫老苏已经提前下班回家了。
他腰上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肖玉荣的母亲也颠着小脚忙进忙出。看得出,他们对这餐晚饭是很重视的。
菜端上来之后,果然特别丰盛。被邀请的三个客人,邹贵州和邹金桥与肖玉荣同村,算半个东道主,王加根被尊为座上宾。大家都劝他吃菜,轮番向他敬酒。
王加根这段日子心里烦闷,巴不得找个机会释放一下,所以来者不拒,哪个端杯,就与哪个干杯。
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喝上了坡儿,话明显多了起来。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借着酒性,他把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帮腊梅交学费,方红梅暗恋蔡东明,欣欣上幼儿园,王厚义卖房子,白素珍与马家孩子之间的矛盾……他骂自己没用,恨自己无能。说着说着,眼睛里竟然涌满了泪水。
在座的每个人都很惊讶。平时看上去卿卿我我、相敬如宾的加根夫妇,竟然存在这么多矛盾!这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邹贵州劝王加根:“马虎一些,想开一些。老话说得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肖玉荣自告奋勇提出,她要找个机会,与方红梅好好地谈一谈。
王加根满怀感激地说:“谢谢!谢谢!夫妻之间的问题,还是我们自己解决吧!我也确实是因为心里憋屈和难受,才倒倒苦水。现在话说出来了,感觉轻松多了,也舒服多了。”
吃过饭,他就起身告辞。
见王加根满脸通红,走路有些晃荡,邹贵州和邹金桥提出送他,但他打架一样地谢绝了。他坚持一个人走出肖玉荣的家门,穿过夜色笼罩的邹肖村,走向通往牌坊中学的田野。
晚风习习,初夏的夜晚比较凉爽。行走在曲曲弯弯的田间小道上,听着青蛙此起彼落的鼓噪,王加根酒性发作,突然扯起嗓子,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这是时下正流行的摇滚歌曲《一无所有》,崔健也是他比较喜欢的歌手。唱着唱着,他双眼模糊,滚烫的泪珠顺脸颊滑落。
路过一个池塘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蹲在塘埂上,破着嗓子嚎哭起来。那哽咽的哭泣声,夹杂在一片蛙鸣之中,听来让人伤心欲绝。
也不知他蹲在地上哭了多长时间,直到不远处传来路人谈话的声音,他才站起身来,用巴掌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模糊的眼睛,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朝牌坊中学走去。
进校园后,因为内急,他径直走向紧邻东院墙的公共厕所。路过办公室时,透过玻璃窗口,他看见好几个人在里面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
在厕所里撒尿时,他思考起去不去办公室看电视剧这个问题。
说实话,他非常喜欢《西游记》。这段日子,学校教师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也是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但是,他刚才看见,办公室里除了门卫老宁、广广黄和肖金平,还有程彩清夫妻俩和他们的两个女儿。这就让他有点纠结,思考起看还是不看这个问题。
程彩清涉嫌赌博犯罪,被公安局羁押了几个月。后经检察院提起公诉,被法院判处管制两年,并处罚金。今年春节前夕,被释放出来。回牌坊中学时,他剃着光头,白白胖胖的,显得比较富态,不像是坐过牢,倒像是去哪儿休养过一阵子。牌坊乡教育组给予他开除留用的行政处分,让他继续在牌坊中学教书。
虽然背着刑罚和行政处分,程彩清的工作和生活似乎也没有多大改变。他还是教体育,每周还是十二节课,每天上午还是带领全校学生做广播体操,还是有课时上课、没课时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或者与其他教师下象棋。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不再抹牌赌博,家里不像往日那样红火热闹了。
因为之前的矛盾,程彩清一家与王加根一家基本上没有往来,两家人见面也互不理睬。不过,程彩清从号子里出来之后,态度有所改变,见到加根红梅,总是主动打招呼。
看到王加根提着开水瓶,他就问:“打开水?”
碰到方红梅拎着装有衣服的塑料桶,他就问:“涮衣服?”
如果方红梅王加根空着手,他就问:“吃了没?”
同住一所学校,又是邻居,每天见面的机会多。见一次面就这么问一遍,无论是打招呼的,还是被打招呼的,都觉得尴尬。
有时双方相向而行,老远就看到对方了,明知道会相遇,打招呼又相距太远,程彩清就先埋下头,眼睛盯着地面闷闷地走,直到快碰到了,再抬起头问一声——表现得非常不自然。
天长日久,加根红梅都怕遇到程彩清了。以前见面互相不理睬让人难堪,现在见一次面就打一次招呼,同样叫人难堪。
唉,怎么就不能够和其他同事一样,随和自然一些呢?
说白了,还是彼此之间有隔膜,心存芥蒂。
程彩清被抓的那段日子,王加根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办公室看电视。尤其是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开播以来,一家三口总是吃过晚饭就往办公室跑,连澡都顾不上洗。
春节过后,程彩清放出来了,他们再去办公室看电视时,就会发现彩清一家人已捷足先登,坐在电视机前面了。没办法,他们就知趣地离开,打道回府,或者去学校外面散步。欣欣不乐意,又哭又闹,非要去看《西游记》不可。
这就让王加根和方红梅感到非常为难。
勉强进办公室吧,两个吵过架的家庭聚在一起看电视,心里感到别扭。有时,欢欢还会和欣欣争频道,闹得大人小孩都不愉快。
这也是方红梅下决心送欣欣去保定的原因之一。
“现在欣欣不在家,办公室里除程彩清一家四口,还有老宁、广广黄和肖金平,我是不是也去看电视?”王加根边撒尿边问自己。
等他撒完尿,拉裤子拉链的时候,又决定不看电视了。他想回家写小说,似乎突然之间有了创作的灵感与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