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下人们不说身怀绝技多才多艺,但只要出了府去,那个个都是被捧着的文化人。原因无他,只因公主目不能视。
福瑄长公主当真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主人,自己看不到,却并不因此迁怒他人,反而鼓励府上的侍女们识字读书,以后好念书给她听。
桑乔正是把握住了这个机会,每日下了班就在房中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公主面前为她念书。不敢奢求就此飞黄腾达,只愿尽力往上爬,离那位大耀最尊贵的女人近些,再近些。
而如今这个愿望竟然真的实现了。
给公主与小殿下念书后的第二天早上,桑乔就开开心心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开始收拾行李。同住的小姑娘迷迷瞪瞪醒过来看到她的动静,瞌睡都吓没了,惊道:“你这是要住小殿下院子里去了?”她很喜欢这位姐姐,若是她走了,自己就得跟其他不认识的女孩住了。
桑乔一大早精神满满,充满了干劲。她面色红润地摇摇头,将最后一件衣服放进去打包好,扭头微笑着看向还抱着被子的女孩:“我要去幼女院干活了,是当女夫子。”
女孩更惊讶了:“女夫子?”她连忙爬过去拽住桑乔的小臂,不可置信地重复:“女夫子?”
桑乔脸上笑意更浓,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碟点心递到下巴都要掉在地上的女孩面前,“这是昨晚上公主赏赐的,我特意给你留下来,你吃完吧。”
女孩呆愣地接过,喃喃自语:“我......你待我可真好。”
桑乔一向性子沉闷,也只要在这个同住的女孩面前要活泼一下,她真诚建议:“想涨工钱就得向上爬,想向上爬就得在公主面前多露脸,如此才是你我生存良计。”
女孩松开攥住桑乔衣袖的那只手,一下子坐在床上,将模样精巧的点心紧紧抱在怀中,撇了撇嘴:“我又不比你,不识得那么多字,怕是到了公主面前也是捧着书闹笑话。”说完,她找补一般辩解:“再说了,公主心善,先不论在外面好比富贵人家小姐一般的奢雪与横雨两位姑姑,便是我这种小侍女待遇也是极好的,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女孩名叫伍仙,不同于奢雪桑乔这些从皇宫里跟着周嫽出来的侍女,她是公主府建成后,横雨从外面买来的丫鬟。因此面对公主,她心里还是敬畏居多。
人各有志,桑乔既然识了字便不愿再继续屈居人下跟着小奶娃做些脏活累活,她虽然自己走了这么一条路,却也不会按着别人的头非得让别人跟自己走一样的路。见女孩确实无意高升,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与她含泪告别后就离开公主府,前往了一墙之隔的幼女院。
苏扶楹下葬那日,周嫽还是带着小明赫来到了路过的茶楼上坐了一整天。
这葬礼十分简单,甚至除去相关亲戚族人,城中人并不知晓那引灵车上抬得就是他们口口称赞的先皇后。
手中香茶已然冷了下去,周嫽闭目静坐于窗边,瑟瑟秋风拂过她的鬓发,温柔地好似故人在轻抚她残缺的眉眼。
贴紧杯壁的指尖逐渐泛白,害怕苏扶楹放心不下自己,周嫽强忍住心中悲恸,将各种哀思拌着眼泪尽数咽回去。她缓缓摸起桌上的酒盏,一杯酒因为抖个不停的手几乎全部倾洒出去,神思恍惚间,好似有灵幡随风鼓动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啪——”酒盏摔落在地。
周嫽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般埋首在玉生怀中,失声痛哭。
为何上天如此不公,连苏扶楹那样善良高洁的女子都要经受非人的苦难,早早离世,偏留下那些道貌岸然卑鄙无耻之徒在世间逍遥快活!
又凭什么她此时此刻,只能躲在远处的茶楼里,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卑微地望着苏扶楹的灵车,连上前悼念一句都无法!
周嫽深深埋在玉生怀中,痛苦地捂住双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她的指缝溢出,顺着衣襟滚落在胸口,一滴一滴好似把她的心给敲碎。
好疼啊,她的眼好疼啊。
周嫽甚至没有办法尽情地哭出来,只因为这双让她受尽屈辱的瞎眼!可笑的是她还要每日对着弄瞎她眼睛的亲哥哥卑躬屈膝曲意逢迎!
回忆里苏扶楹握着她的手缓缓写下“扶翀”二字的那个雨夜,女人温柔的声音犹在耳畔回荡:“扶翀,以后叫你扶翀吧。这才是你该有的名字,像翱翔天际的雌鹰一般勇往直前,自由自在......而不是像我一样终生只能挣扎于男人的手掌中。”
人人都说曾经名满京城的苏家大小姐苏扶楹已经深陷泥沼,再不复往日的纯洁高贵,殊不知他们正是令她痛不欲生自缢而亡的泥沼啊!
苏扶楹哪怕背上不守礼教和疯妇的骂名也不愿向囚困她的牢笼屈服,她像只金丝雀一般被男人玩弄股掌之中,而周嫽就是她在黯淡无光的日子里所见到的唯一光源。她将自己所有美好的希冀全部寄托在周嫽的身上,就像亲自取了“扶翀”这个表字一样,这又何尝不是她的愿望?
——逃离深宫,再不受任何束缚地飞往无人知晓的远方。
念及过去种种,女人的音容笑貌仍旧刻印在脑海,一遍又一遍提醒周嫽她们所受的苦楚。她哭了很久,直到再也听不到楼下的哭丧声,才从玉生怀中起来。
周嫽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的心始终如火炬一般明亮。
她抬手倔强地抹去眼泪,前所未有的信念在她心底生根发芽——苏扶楹触及不到的未来她会到达。从今往后,无论这条路多么困难,周嫽都会带着“扶翀”这个名字——带着苏扶楹永不屈服的意志向前走,一步一步攀越所有的艰难险阻,最终于群山之巅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