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如何不明白少女此刻的无措与迷茫,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他沉默片刻,调整好情绪开口:“那苗大姐想来是头一回见那么大阵仗吓着了,因此没有明白公主的意思呢。待今日奢雪再与她好生说道一番,定能想开。公主也不必过分忧心,还是要以自个儿身子为重啊。”
周嫽苦笑:“我都明白的。我......”她顿了一下,“我只是为自己昨晚的话感到羞愧。”
玉生很为公主过分的善良感到不平,真心实意劝慰:“公主如此为那人着想,她不心存感念便罢了,还不领情,说到底您也不是非得帮助她,光凭韩虎的罪责都够这一家人死好几遍了。公主良善,却也实在不必为难自己,您做得已经够好了。”
都说眉目传情,公主闭着眼睛时若是不哭不笑,很难让人察觉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因此最初许多人会为此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千金之躯。这也是为何公主嘴角常常带着浅淡笑意的原因。
不过旁人看不明白,玉生却是最懂公主心思的,“公主若是就此放过那村夫,城中恐怕有许多没良心的要笑话您好欺负。”
“我从来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周嫽独自思索良久,还是从玉生手中接过粥碗,胃口很好地喝完又吃了许多菜,最后她擦过嘴站起身,语气坚定:“放心,我不会放过韩虎与他背后之人——但也不会就此放弃苗大姐。”
说罢,她竟要亲自去往苗大姐屋内继续劝说女人。
玉生震惊,无奈之余却是满腔欣慰。
公主一直都是这样坚韧的女子,没有谁能够将她打倒,也没有什么事会让她心灰意冷。就像之前无论多么为苏皇后的离去悲伤,她也能很好地排解掉自己的情绪,将悲愤转为向前行进的动力。
经过周嫽与王芳兰的锲而不舍的劝说,苗大姐终于安定下来,不再嚷着让周嫽放过韩虎,也不说要与丈夫一起死这样的话了。
只是周嫽还不确定她对待映洁到底是和态度,说她在乎吧,昨夜又如此轻易地说出女儿不要的话,说她不在乎,一整天眼神也没从婴儿身上离开过。也是因此她并未放心将映洁交给她照管,而是留了王芳兰一起陪着。
第二日,邓宛影带着沈华君来前来公主府拜访,华君与明赫两个小孩被横雨带下去玩耍,两个大人则坐在湖中小亭品茶。
“真是抱歉了,昨日才知晓......”邓宛影停了一下,隐晦地说出韩虎击鼓鸣冤一事。
周嫽轻笑:“并不是什么大事,邓姐姐不必忧心。况且那人当日便被押入牢中,至今还未判刑,姐姐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邓宛影不露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女孩,见她虽面无异色,眉眼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她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还记得初见时这个通神贵气的公主静坐在苏皇后怀中,虽然双眼紧闭,目不能视,神态举止中流露的尽是上位者的高傲与冷漠。
现如今愈发像未出阁时的扶楹了。
“公主打算如何处置那刁民呢?”
周嫽虽然闭着眼,恍惚间却似有寒光乍现。只听得少女阴冷的声音响起:“左右不过死路一条,总得从他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公主的意思是?”
“至少要揪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此事闹得越大越有利于我们,最好能让朝廷命官都注意到。”周嫽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我希望幼女院能够像孤独院一般合法化,走出公主府。”
大耀的孤独院是由大耀开国皇帝的结发妻子文康懿孝皇后提出创办的,由地方政府负责经营管理,其中收容的不仅有无家可归的婴儿,也有无人赡养的老人。孤独院中的孩子可以直接由外面的人领养,手续十分简单,只需要登记一下姓名即可。
只是随着时间的演进,尤其是从周嫽的祖父开始,皇帝一代不如一代,孤独院早已经名存实亡。京城以外的孤独院听说已经没有了,至于城内孤独院里所收容的也不过寥寥几个祖上有官位的男孩。
周嫽对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现阶段虽然不敢奢望能将幼女院推广到大耀的每一处地方,至少也得让幼女院纳入官府中,给孩子们正经的户籍身份。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周嫽询问:“邓姐姐意下如何?”
低头沉默不语的邓宛影突然被点名,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公主一介弱女子,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的......”
周嫽低头浅笑:“我不是弱女子,我很厉害的。”她开玩笑一般:“不如我们两个掰手腕?”
邓宛影一噎,无奈:“公主......”
“真的。”听明白女人的不相信,知道她恐怕觉得自己只是小孩子闹着玩,周嫽正色:“我很认真,我不是弱女子。或许现在还比不上男人,但是我会努力锻炼身体,学习武艺,成为比男人还要厉害的女人。”
邓宛影失笑:“公主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
周嫽转过头正对着邓宛影,这让她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很不好受。
“刚刚。”周嫽重复:“就在刚刚你不相信我的时候。”
她从前还真没有想过学习武艺变得多么厉害,平日里虽然常常散步,却也只是因为在苏扶楹的诱哄下吃得多,所以被经常被她牵着走路消食,慢慢就养成了无事便散步的习惯。
尽管皇室女子修习过骑马射箭,但都是花拳绣腿的功夫,真遇上什么困境根本不顶用。
周嫽从小到大都在旁人的桎梏之下活着,以前是父皇,后来是大哥,现在是周翰。她其实是个很倔强很不服输的人,不然七岁那年也不会明知道周翰不喜欢自己,也偏偏要跟上去了。
既然邓宛影说她是弱女子,不管她是指哪一方面,无论为此要付出多少代价,周嫽都要努力去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至少能够让女人们信服的人。
午后斜阳钻进雕梁画栋的湖中亭,均匀地照着在少女身上,她静静坐在那里,坚毅顽强的气息自然流露,宛如天上神仙。
邓宛影目光沉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哑了声音。
不知是否因为周嫽这边将郭虎关在大牢里迟迟没有动静,还是因为周嫽现在“福瑄大长公主”这个响当当的名头让那背后之人心生惧意,竟还真的让奢雪给逮到了尾巴。
原来自从周嫽吩咐过后,奢雪便派人暗中盯着租借肚皮的地主韩元天一家,为了隐蔽,特意令府上侍女伍仙扮作他们村子里一位李寡妇的表妹住过去,暗中留意韩元天家的一举一动。
原本久久没有动静,奢雪都要怀疑那背后之人是不是直接跳过韩元天去拿捏韩虎了,结果李寡妇与韩元天的夫人走动时,在他们家中见到一个生面孔。韩元天的夫人找借口说是她不能干活请来的帮工,但是敏锐的李寡妇还是一眼察觉到了不对劲。
韩元天家是地主,比起他们这些佃农虽说富庶些许,却也没到再养个大男人的地步,更别说前段时间做典妻勾当花了不少银子,这回添了个小少爷更是需要不少钱,哪里还能雇人干活。且不说有没有钱,旁的人不知道,家里住了个伍仙的李寡妇却是清楚的很,韩元天媳妇根本没怀孕生子,怎么会不能干活呢?
她回到家中立即将此事告诉了借住的伍仙。
伍仙也是个做事情不含糊的,她当即擦亮了眼睛,不眠不休地躲在干草垛里盯着韩元天家的动静,果真让她在深更半夜看见一人敲响韩元天家房门,后又出来一个人鬼鬼祟祟说些什么。她立刻通风报信,与城里蹲守着的侍卫里应外合捉拿了那人。
经过奢雪严酷审问,小厮没多久就说出了他家主人韩永玢。
周嫽听完奢雪的回报,冷笑一声。她就说哪个人胆子那么大敢在国丧期间派人告她这个公主强抢人女,原来是韩永玢那个贱男人。
说起韩永玢和周嫽的矛盾,就得从七年前说起了。
韩永玢是户部副使韩云洲的小儿子,母亲是楚孝王之女东河郡主,算是周嫽的表兄。韩永玢幼时随母亲在东河长大,后来父亲升官加职后一家人才从东河搬到京城。
先皇特意备下宴席款待东河郡主,周嫽也跟随苏扶楹在场。
那时周嫽刚在苏扶楹的鼓励下学会用筷子,还不熟练,夹了一块酥肉不小心掉在了桌上。旁边的韩永玢扑哧笑出声来,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偏他还一直凑近周嫽耳边冷嘲热讽她是个不洗澡浑身脏兮兮的瞎子,将她气哭了。
苏扶楹见状直接端起桌上的饭菜泼在韩永玢脸上,抱起周嫽转身便走。此后两人就结下了梁子,只要见面时苏扶楹不在场,韩永玢就带着一群人嘲讽她是瞎子,而周嫽也不甘示弱抄起手边的东西便向他砸过去,听说还将他半边脸划了个大口子。
横雨在一旁气恼:“还真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公主定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将那姓韩的好好惩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