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赫用书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漆黑透亮的眸子眨巴眨巴,他忽而提书将小脸全部盖住,没有理人。
横雨不禁失笑。还记得刚刚来到公主府的男孩如同一只小狼,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警惕又莽撞。面对她们总是小心翼翼讨好的姿态,生怕自己哪里惹人讨厌了,被公主赶走。
如今倒是摆起小世子的架子了。
横雨觉得可爱,刚想伸手捞过男孩让他到明亮处看书,突然一只白皙修长的玉手不由分说伸过来强势地掐住男孩胳膊,将他提过来,尖细的声音好似噼啪的灯花乍然响起:“小世子还是懂些规矩的好!”
横雨惊讶,下意识攥住男人的衣袖想要解救男孩的动作顿住,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没有找到公主,又上前掰男人的手:“你这是做什么!快松开他!”
玉生本就没打算为难,当即松开手一甩袖子,冷声质问倒在床上低头不语的男孩:“横雨跟你说话没听着吗?”语音低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就连横雨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生气:“你大晚上发什么疯?公主呢!”
玉生轻哼一声,双手收回拢在袖中,目光凉凉地撇了一大一小一眼,随后扔下个白眼竟直接走了。
“发什么神经!”横雨气恼地瞪了一眼男人悠悠离开的背影,虽是这么说,却还是在将周明赫扶起来后认真询问:“你今日可是做了什么?”她比起玉生脾气要好很多,但也不是傻的,明白男人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公主的寝阁闹事,想来定是周明赫做了什么错事。
披散着头发的男孩眼底浮现惧意,他瘦弱的肩膀在横雨手下微微颤抖,瑟缩着想要躲开。
横雨语重心长劝告:“做了什么错事可先与我讲一讲,姐姐也好给你拿主意,否则等会玉生来盘问你时,我可帮不了你。”见男孩依旧不肯开口,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必瞒,玉生知道的事那就是公主知道的事,倒不如坦白从宽,公主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被欺瞒了。”
在奢雪,横雨与玉生三人中,奢雪最受公主器重,可论起公主最宠信哪一位,那么非玉生莫属。有时横雨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都会让给男人三分薄面。
“我......”周明赫抱紧怀里的书,忐忑与不甘回旋纠缠着占据他全部心神。他没有想到玉生能在公主府里如此嚣张,明明他是皇上亲封的世子,是和姑母一样的主人,结果却只能任由一个太监动辄打骂。
凭什么!
他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横雨,生怕暴露了自己脸上的愤懑不平。夹在书册里的信纸被他大力按压的卷起来,各种纠结在心头的思量在姑母一声骤然传来的“周明赫”霎时间全部打散。
周明赫从未听姑母用这样严厉的声音喊他,女人的怒火让他更加惊惧不安,当即什么也不管不顾爬下床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打开的书册呈上前,语速极快地道歉:“对不起姑母!明赫欺瞒了姑母!”
横雨见此情形愣住,未曾想这个孩子真的做出错事,慌乱间撇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公主,连忙与男孩一同跪在地上,攥住裙角的手都在忍不住发抖。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生气的公主,好像自从去了苏皇后身边,公主就像是炸药碰上冷水哑火了,难不成现在苏皇后死了,她又要变回从前的模样吗?
玉生长眉倒竖,一把夺过书册抽出里面的信封,撕开封皮先是定睛一看,而后掐着嗓子大声诵读出来:“吾儿明赫,近来安否?为父远在南夷,突闻汝进封世子,不胜喜悦,不能亲自贺礼,恨不——”
“够了!”不待玉生念完,周嫽便厉声喝止。灯烛辉煌下,怒气化作暗沉沉的气焰盘踞在她身上,“我是否告诫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跟我讲,万不可自己决断?”
周明赫这下是真的怕了,女人气势实在吓人,他不敢上前,只得继续跪在原处磕头:“姑母,是明赫错了!明赫再也不敢了!今日有人塞给我一封信,说是......”他艰难地吐出那个词:“说是我父亲送来的,我就接下了。姑母!除此之外明赫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周嫽从玉生手上扯过信纸摔在周明赫脸上,怒斥:“你错就错在什么都不做!”她这几天一直在忙对付韩永玢的事,刚刚送走东河郡主还未怎么歇息,便听玉生传报周明赫私藏顾家的信件,当即怒不可遏。
她被玉生扶着的手都气到发抖,冰冷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你就那么喜欢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吗?喜欢到为了他的一封信抛弃姑母?”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玉生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公主这是将周明赫想成从前的苏皇后了,顿时心酸不已,而周明赫更是愧疚万分,只恨不得刚刚玉生多打自己几下。
“——不是的!”周明赫立马反驳:“姑母待明赫恩重如山,任何人任何事在明赫心中都不及姑母万分之一,此事是明赫鬼迷心窍了!明赫也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一时慌乱无主才犯下如此大错,求求姑母饶恕明赫,不要赶明赫走,明赫从此往后再不会对姑母隐瞒一件事!”
周明赫从前在冷朱阁时,除了周嫽以外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有时几个月才会说上一句话。再加上男孩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因此刚刚来到公主府时说话很没有逻辑,还结结巴巴的,现在却已经能够如此流畅地认错了。
横雨归在一旁心惊胆战,万万想不到周明赫胆子那样大,竟然敢与顾家的那位私下往来。要知道顾宪勉可不仅是先皇、先皇后的逆鳞,也是绝不可在公主面前提及的隐秘。
“横雨。”
横雨连忙应声:“奴婢在。”
周嫽疲惫地靠在玉生身上,“送小世子回自己院子去。”
她不是巧言令色的玉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低头称是后很快将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小男孩抱走了。
兴许是从前备受欺辱,周明赫哭起来不似寻常孩子般吵闹,反而十分安静,除了时不时的抽噎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横雨将他抱出来后便将孩子放在地上,两人牵着手一起走出去。月影婆娑,秋风瑟瑟,凉意顺着袖口裤脚钻进衣裳里,她搓了搓手臂,低头一看才注意到男孩只穿了件里衣。
她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是男孩只顾自己哭得伤心,简直像是要哭岔了气似的,于是便闭上了嘴,没有打扰。
将孩子送回刚刚修整完毕的屋内,横雨犹豫再三,还是为他添了一杯热茶,“小世子,天晚了,早些休息吧。”
“横雨姐姐......”周明赫嗓子哑的跟吞了炭似的吓人,他泪眼朦胧地抱住横雨的胳膊,满脸绝望:“姑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横雨的主子只有公主,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可是被男孩通红的莹莹双目注视着,她实在狠不下心来,只能草草安慰:“公主这段时候心情不好,想来是没精力照顾小世子,小世子且安心在此处住着,待到公主气消了您再去请罪。”
周明赫一路上没有哭,此时听了她的话却是“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明赫这几天都不能见姑母了吗?”他委屈地哭诉:“我一直都是记着姑母的话的,只是赏菊宴那天有个人突然把信塞给我,我脑子太笨了没反应过来,真不是故意瞒着姑母的......”
其实横雨也是这么觉得的,毕竟这位小世子出生起就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那些人情往来上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得,此番估计是真的犯了迷糊呆傻了,压根没想到那方面去。
哎。
横雨无声叹了口气,留下陪在男孩身边许久,终于好说歹说将他哄睡了过去后才离开。
寂寞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来,留下一泼明光。敞开的轻纱床帘后,周明赫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起来,提线木偶般迟钝地转过头顺着淌进来的月光看去,大开的窗户被一阵深夜冷风吹的咯吱作响。
床幔没有人为他放下,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关上深秋夜晚的窗户。
周明赫双臂缓慢搂住曲起的膝盖,满是泪痕的脸蛋静静搁置在上面,配上他木然的表情,在这样风寒露重的深夜里多了几分凄厉的妖异之感。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月色被晃动的枝丫剪成破碎的光影,与他的悲伤融为一体,在静谧处蔓延。
他还不识得字,被赛过那封信时只听小厮说是他“父亲”送过来的。他从前是困在深宫里的人打人骂的野种,来了公主府后是被姑母疼爱的小兽,他是真的不懂。将宛如天书的信纸塞进连书册里,一切是那么地自然,因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是需要告知姑母的,只是想着待自己去认得字多些后再去读这封信。
倘若再给周明赫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在小厮偷摸混进来时,就像那个突然被姑母赏识的伍仙一样,大声叫来人把他抓获,而不是把那些没用的破纸藏起来。
明明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到哭是没有用的,倔强而绝望的声音一直在周明赫脑海中盘旋说“不要哭,赶紧想办法让姑母原谅你”,眼眶却还是忍不住泛酸,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濡湿了大片的衣袖。
这几日周嫽都没有召见周明赫,横雨倒是偷偷来探望过几次,每一回都要被男孩缠着询问什么时候能够见姑母。
“公主很忙,少说也得过了十九号。”她拉开男孩攥着自己袖口的白净小手,无奈道:“小世子就莫打听了,安心跟着夫子识字才是要紧事,等年后您就该去国公府念书了,若现在不好好打基础,届时丢的可是公主的脸。”
听到会给周嫽丢脸,原本还哭闹不止的男孩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委屈地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蝴蝶一般扑闪在白玉面颊上,几滴泪珠滚下来,可怜的人心都要化了。
“......好吧。”他很失落,但还是不甘心地询问:“那横雨姐姐能否告诉明赫,姑母现在还生气么?”
纵然心疼这个孩子,横雨依旧正色:“切莫打听公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