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心道:“掌事所言正是我的顾虑,洛川王一脉记恨陛下,北漠起兵造反同他们有密切关联,我只怕掌事所说的强大势力深埋皇都,与余恨山庄里应外合,企图颠覆这天下,那陛下、侯爷乃至前掌事都身处危境,偏偏我们又不能把消息及时传出去”。
院外日头正盛,院内大堂的众人偏倒吸了口凉气,苏一心和战鸽是亲眼得见那装备精良的十万兵马,焱雀和柳珘对此却全无概念,不过众人身陷囹圄,还不知晚宴如何凶险,前路更是一片迷茫。
余恨山庄最深处,江云在夫人那暗无天日屋内待了整整一上午,始终眉头紧皱,医师们战战兢兢的跪在门外,夫人今早昏厥后,气息微弱,脉相虚浮,已呈濒死之态,江云左手将夫人半搂在怀中,右手端着药碗尝试着喂了几次无果,药不入口,只能输些内力保住心脉,江云冲谢菁怒道:“你不是说夫人晨起还用过早饭,为何此刻人事不省?”
谢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夫人,夫人怕是又用了药”。
江云大怒,一脚踢得谢菁口吐鲜血,“你办事不仔细,让夫人瞧见了活死棺也不通报于我,夫人何时又用了药你竟也毫无察觉,我留你何用,夫人若有三长两短,我要你陪葬,滚出去”。
谢箐勉力支撑着从地上爬起,走出去合上房门后因脏腑受损晕倒在众多医师面前,却无人敢救,房内只剩江云,那药已渐凉,江云沉着脸将夫人平放于榻上,走到夫人梳妆台前,并指于唇边默念后,镜面泛出淡淡光晕,他在镜前等了许久,才有一模糊人影浮于镜中,镜中人道:“云儿,何事?”
江云对着镜子下跪,叩首,颤声道:“师傅,夫人不行了”。
镜中一阵沉默,半晌后道:“我留给你的东西,今日可用上了,帮她完成她的心愿,送她最后一程吧”。
江云急道:“师傅,您不来见她最后一面吗?”
镜中人道:“我了解她,她宁死也不会愿意再见我”。
江云声音已有哽咽,“那少主……”
镜中人道:“战局凶险,不必再让少主分心,我自有担待,我们都在竭尽全力达成她的心愿,她即便不能活着等到功成那日,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镜中人说完这句便隐去,镜面恢复如常,映出江云呆滞的脸,跪了半刻后起身,从妆匣底层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锦盒,又从盒内拿出一枚银白色如珍珠般的药丸,走到床榻边,凝视了夫人苍白的脸良久,似下定了决心,掰开嘴将药丸喂了进去,又输送内力催发药效,屋外的阳光明媚晃眼,却被屋内重重黑纱帷幔遮挡,死气沉沉,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夫人苍白的脸上才泛出红晕,睁开双眼后,眼见江云在旁,虚弱道:“云儿,你回来了”。
江云握住她纤弱无骨的手,垂着头道:“我回来了”。
夫人道:“我又用了那个药,做了那个梦,云儿可会生气?”
江云道:“您开心吗?您开心,云儿就不会生气”。
夫人露出难得的温柔笑容,示意江云将自己扶起,还待说些什么,却看见梳妆台上搁置着打开的锦盒,笑容凝固在脸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有温润暖意,不似往日冰凉,愣了许久才幽幽道:“你给我服了还魂丹?”
江云垂着头不答,夫人苦笑,“我果真是大限将至,也罢,迟早的事,我还可以亲自带两人上路,也不冤枉”。
江云仍旧不言语,夫人捏了捏他的手,柔声道:“扶我梳洗吧,换一身白色的衣裳,我想出去晒晒太阳,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晒过太阳,临到要死了,我想多晒晒,把我满心的怨怼和仇恨晒化,不要带入棺材,来世也好做一个品行高洁的人”。
夫人蒙着眼被江云搀扶着走到屋外,阳光映照着她满头的银丝如飞瀑,医师们看傻了眼,经诊断决计熬不过今夜的人不知为何竟面色红润,下床走动如常,谢菁从昏迷中苏醒,顺着那落在脚踝边的银发向上看去,是一身素白,蒙着白纱的夫人,正面色愉悦的垂头看她。
夫人被江云带到山庄后的悬崖边,脱了鞋袜踩着青青草地,她慢慢试探着放开江云的手,小步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旋转,银丝随风飘动,夫人纵声欢笑着,舞蹈着,吟唱起洛川的歌谣,像回到了二十年多以前,那个天生绝色的洛川郡主一舞倾国倾城。
江云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想起自己幼年时衣衫褴褛的搂着同父异母的胞弟蹲在街边,夫人戴着帷帽走过他身前又折返,不顾那满地的肮脏腥臭,蹲下身轻柔的问:“你是不是姓范?”,得到他的肯定后,夫人取下帷帽,那绝美的容颜宛若神邸降世,那时的她还是一头乌发,冲身为小乞丐的他伸出手,“来,跟我走”。
他携胞弟随夫人回到余恨山庄,偌大的山庄里全是如他一般年纪的孩子,男男女女皆有,夫人给他们每个人都取了新的名字,他叫暮山,他的弟弟叫缟羽,此外还有浅云、琬琰、苍艾、竹月,夫人的孩子也在其中,那是一对完全继承了母亲绝美容颜的双生兄弟,哥哥冷傲,弟弟谦和,夫人每日都在山庄里亲自教导一众孩子读书写字,孩子们都唤夫人叫娘亲,只有他执拗的尊称夫人,待他们稍长两岁后,夫人便在悬崖边立了一块镜石,他第一次见到镜中人便是在那时,模糊不清的镜面上只隐约映出人形,夫人令他们叩拜镜中人为师,镜中人日日授他们术法与武学,他也算天资聪颖,却仍不如夫人嫡亲长子,同那冷着脸被他们尊称“少主”的少年无论武功还是术法比试从未赢过,夫人虽总会在他落败时予以慰藉,可夫人望着自己儿子那骄傲的神色总是刺痛他的心,他愈加勤奋,昼夜不歇的苦练,某夜明月当空,他在悬崖边练得口吐鲜血瘫倒在地,镜中人浮现,指点出他剑法中的不足,自此后他与镜中人时常相约月下,武艺及术法造诣突飞猛进,同伴中再难有敌手,十五岁那年,学有所成的同伴们一个个被送出山庄,送去东都,西疆和北漠执行任务,每个人在走之前,都以秘术用腕血和灯油点上一盏命灯留在庄内,放置命灯的供龛上原本已有三盏,分别刻着云泠、缃叶和紫烟,据夫人所说,那是两位与夫人年岁相仿的姐妹,已在外筹谋多年,镜中人令他驻守南海,随身侍奉夫人,看护命灯,只因他是除了少主外能力最高者,胞弟替他打抱不平,他却欣喜万分,一是得到了镜中人的肯定,二是可以同夫人长久相伴,当他信心满满预备挑战少主时,却得到了少主外出执行任务失败丧命的消息,他一时间竟惶惶生出欣喜,那欣喜如钻心的毒蛇,在他心里蜿蜒爬行,夫人的小儿子生性腼腆,文采卓绝却不擅武,只一手箭术堪堪在庄内称得上数一数二,难当大任,以夫人对他的倚重,或许,或许自此以后,夫人将视他为至亲……他拼命摁耐着心中的毒蛇,前往少主房间,在跨入房内那一刻,在见到房内床榻上穿胸毙命的少年尸体时,他的嘴角不自觉得上扬了几分,然而匍匐在床榻边满眼通红,泪流满面的人仰起头来,说了句话后,他嘴角的笑意都来不及收回,就僵死在了脸上。
那人说:“你笑什么,他死了,你很高兴吗?”
夫人崴了脚,扑倒在草地上,白色的裙裾如一片洁白的云,她大口喘息着,仍在开怀大笑,笑至力竭,江云摁耐不住扑过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眼泪落在她脖颈处,夫人抚摸着他的脸颊,海风轻抚她的脸庞,海上的潮气在阳光下湿润而燥热的扑面而来,海鸟飞过头顶发出嘶鸣,年轻的胸膛里是擂鼓般的心跳,原来人之将死才会深刻感知到这世间的美好,夫人一把扯下蒙眼的白纱,迎着阳光努力睁大了双眼去看这人世间,而后又缓缓的将眼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