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如意琢磨了一下,坦然回视:“你若是不想见那些人,那就不去。”
她知道他处境艰难,与那些王公世子们不是一路人,平时不接触还好,若是在城外扎营,难免会时常碰面,到那时又会发生点什么不好说,比如一次坠马,一次失手。李洹等人并非年幼无知,只会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行走于宫廷朝廷边缘的,再不懂事的人也有他们自幼耳濡目染的生活之道。
欺负一个李训也只是灯下顺手而为罢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但是,如果你去,我会护着你的。”
她一说完,就看到李训眼中霎时荡漾开春风拂柳的笑意,心中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再要去看,又如新雪融枝般消失无影。
“那,你现在多教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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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孟逢秋序,三元得气中。羽衣凌缥缈,瑶毂碾虚空。扫坛天地肃,投简鬼神惊。星辰朝帝处,惊鹤步虚声。(1)
华阳观并不是长安内最鼎盛的道观,但是作为皇家道观,气势也算恢弘,苍天白云之下,朱门青瓦泛着光芒,不可逼视。观中坤道们一早就开始诵经,声声经文在大殿间回荡,仿佛穿透了生死界限,直达幽冥。
法坛正中高高束着一面金丝织就的法幢,上面绣着中元二品七炁赦罪地官洞灵清虚大帝青灵帝君、北斗七星以及诸天神祇的形象,象征着天地间的浩大法力和慈悲。供桌上摆放着时令果蔬、清茶净水、是对亡魂的供奉和慰藉。燃烧的沉香不断升腾,青烟缭绕,如同无形的桥梁,连接着人间与阴间。
殿前两侧的荷塘上荷花已经枯败,却有数百盏莲花灯随水漂浮,一圈圈水纹随着法音波动,传达彼岸的愿力。
玄真道人身着玄色道袍,头戴紫金冠,手持拂麈,端坐法坛之上,在祭坛上,开口念了几句《太上洞玄灵宝业报因缘经》经文,再加以文言讲解,因她并不擅长于论经辩道,便只简短地讲了几句,而后将手中灵符焚于香炉之内。
信众们虔诚不减,依旧来得络绎不绝。他们衣着各异,带着纸钱元宝来焚烧,为亡故亲人祈福,希望他们能在普度之夜获得解脱。于是殿前的大香炉燃起了数丈高的香烛,火光燎天,烧得人面通红,汗流不止。
许扶容轻轻拭汗,绣帕是素白的,不是她往常爱用的蜀绣蓬铺针芙蓉花样。她一早便跟着两位妯娌来这里,现在已经日斜窗台了。今天晴空万里,气温回升本来就热,再有外面的大火炉不断加码,她实在是读不下一点经文。
她起身踱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耐着性子笑着跟两位嫂子说了一声,便出厢房去寻崔如意了。
华阳观前院供奉着天尊老君像,后院和左跨院住本观的坤道们,右跨院则留给香客。许多刚来长安的人会选择道观客居,尤其是一些科举试子,因为道观一般环境清幽,置身闹市却如在山林,最宜修身养性。
她只记得崔如意常在华阳观,今天却没见到她,不知在不在,好容易遇到一个坤道给她指引方向:“妙清师兄在后院。”于是带着一个侍女在步廊慢慢地边走边寻。
又行了一段路,转进一道拱门,顿时觉得沉沉道观中,瑶林琼树,云淡风清。
许扶容正要上前,忽然听到一阵细语,似有人在低声说话,想要离开时,却又觉得女声熟悉——是崔如意。
她远远地看到暖色的余晖在树林间,小径的青石台阶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站,身后渐渐笼罩暮色,影子婆娑其下。侧脸镶着晚霞的边,线条雅致,起伏如温润山峦,美得令人眩目。
不知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听得见一声轻笑,李训低头略靠近崔如意的耳畔说话,含笑着抬手掠起她的一缕发丝。
崔如意没有躲避,只微微抬头跟他说了句话。
然后李训跳下台阶,拿起一把弓箭,趁着视线还没有完全黑暗,开始对着墙角的靶子练习。
许扶容如梦中惊醒,察觉自己好像撞破了什么秘密,想要往回走。
身后的侍女好似也入了迷,一时没有跟上她的动作,被踩了一脚,登时细声细气地“嘶”了一口气,轻轻的,几乎被融进了树梢的喧哗。
可是突然听到很近的地方发出“噌”的一响,两人被吓得毛骨悚然,尖叫着退了两步,再回头看,刚才站立的转角处,一支箭插在柱子上,入木三分。
而廊下的白发少年已经搭好弓,箭头如寒星隐隐发亮,对准了她。
崔如意慢慢走过来,挑眉一看,神色诧异:“扶容,怎么是你?”
她一抬手,李训就放下了角弓。
许扶容帷帽下的脸全无血色,手还在发颤,被崔如意扶着在厢房里坐下。
好半天才回神,眼眶蓦地变红,嘴巴一瘪,眼泪流了出来。
她委屈地看着崔如意,崔如意又看了一眼李训,李训看懂意思,赧赧致歉,走开了。
他离开后,许扶容才开口道:“如意,你就是为了他不归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