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举动再难让李娥姿挂着冷冰冰的面具——曾经每当她心情不好时,林敬安都是这样抱着她耐心听她倾诉,一下一下用指尖梳着她的头发,宛如新婚第二天给新娘梳头的新郎那样温柔体贴。
李娥姿终于忍不住情绪,卸下了十一年来的伪装,伏在林敬安怀里哭了出来。起初是低低的呜咽,到后来便是含糊的抽泣,却从未是放肆的嚎啕大哭——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心上人的怀里,她也没忘记自己身处于鸿胪馆之中,如果声音太大引起注意,只会让他们都万劫不复。
那是比古琴断弦还要痛的声音,就像一把钝钝的刀,一寸寸凌迟着林敬安的心。只是透过这哭声,他就已知晓了她这十一年是如何过来的。
看似风光的背后,有时或许藏着深渊般的痛苦。
“娥姿,林场围猎时,正是我们出逃的绝佳时机。”轻拍着她的后背,林敬安再一次提出了这个建议,“到时候,我可以在森林里安插人手制造混乱,伪装出你被野兽误伤致死的消息,而后我就带你改名换姓,远走高飞。”
“……你想扰乱林场围猎?”李娥姿抬眸看他,脸上还挂着未滴落的泪水,“可是,林场围猎是开年大事,皇上邀请各国使者和朝中大臣参与狩猎,就是想搏个来年丰收、国运昌隆的好彩头。如果制造破坏,恐怕会涉及两国……”
“你不用担心。”林敬安放轻语气,“林场空旷,只要你到时候装作与他人走散,我再略施小计,伪装出野兽偷袭的场景不难,这样不会伤害到其他人,也不会让宇文邕联想到陈国——毕竟杀一个周国妃子对陈蒨来说没有半分好处。”
这番话听来颇有几分道理,李娥姿沉默不语,似在思考其中可行性——她已然有些动摇。
能够逃离这个伤心的地方,逃离父母姐妹被杀的伤痛,逃离她在敌国的丈夫和孩子……回到他的身边,回到最初的美好。
十一年过去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现在真的有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好似只要她点点头,希望的火花就会被重新点燃,她又能做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
“我说这位大哥,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大皇子到底怎么样了吧……”
正在东厢房的婉颜苦着脸,哭笑不得地与突厥使者斡旋。只见后者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愤恨摇头,就连红玛瑙耳环也随之晃荡。
“我再说一遍,”使者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汉文说道,“我不想和负心的女人讲话。”
“不是这样的,您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婉颜内心直呼救命,表面却还得摆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脸,“您……认错人了吧?”
“胡闹!”使者一拍胸脯,声音大如洪钟,“我艾提绝对不会认错,你就是那个骗了我们大皇子感情又跟周国皇帝跑了的女人!”
救命啊,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看样子他认得自己,甚至这么义愤填膺地为大皇子打抱不平……或许就是瑟尔曼的人。婉颜本该松口气,但还是被艾提的态度震惊到无言以对。
该说突厥人……即使是出使别国的使者也这么直性子吗?
“艾提大人,我真的只是想问一下大皇子是否安好……”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又浮现出突厥那噼啪作响的橙红篝火,火焰中映照的是那双比草原的天空还要纯粹澄澈的苍蓝眼眸。
“无论如何,大皇子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离开突厥后非常担心他的安危,如果您能告诉我他的近况,我将感激不尽……”
见婉颜态度诚恳,像是陷入了温暖的回忆之中,艾提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不少:“如果在意殿下,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
“这件事很复杂……”不清楚艾提的真实身份,她不敢贸然把事情全盘托出,只得含糊其辞,“我不知道您当时是否在场,但如果您是我,在那样的刀光剑影中,第一念头只有活命。大皇子也是为了我能活下去,索性放我走了。”
“但你要是对突厥没有二心,就算东可汗殿下派人追杀,你又有什么好怕的?”艾提眯了眯眼。
“事实上,我确实从未放弃回中原。”她绞尽脑汁,试图编出破绽不那么明显的说辞,隐去瑟尔曼与宇文邕的利益结盟,“但我保证,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对突厥不利的事情,我仅仅是想回到中原而已。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身份已经很特殊,无论怎样解释,恐怕东可汗大人都不会轻易相信,因此只能先走一步了……”
“殿下他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哪怕你并非真心对他,他还是帮你回中原……”
“我是真心的!”婉颜打断他,“我真心把他当我的好朋友,真心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
艾提深深凝视她:“……殿下现在过得很好,那天虽然有些误会,但最后都顺利解决了,可汗也非常重视他。”
“真的吗!”婉颜惊呼出来。
“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吗?”艾提斜她一眼,“老实说,殿下派我出使周国,也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得知你也有心,殿下的心意总算没有白费了。”
“原来瑟尔曼……”她心间一时五味杂陈,“能再冒昧问一下,他现在和东可汗关系还好吗?”
“和以前差不多吧,但东可汗大人也没太为难殿下。”艾提思索片刻,“我也就一个小小的使者,对他们之间的事了解不多。哎,你也别嫌我艾提说话五大三粗,但我觉得姑娘你要是真牵挂得紧,还不如亲自去见见殿下!”
“亲自去见他……”她兀自笑了笑,“要是突厥和长安中间路途没那么遥远,我倒真想多跑几趟去和老朋友叙叙旧……罢了,不管怎么说,谢谢艾提大人!听你说完,我放心多了!”
艾提倒是个性潇洒豪迈,见婉颜态度友善,他便也来了兴致,命侍从拿来突厥的马奶酒和骆驼奶酪招待她,还没等她摇手拒绝就连连塞她怀里。婉颜见他盛情难却,只好又逗留了一会儿。
等到日薄西山,她与艾提把突厥的天南海北都聊了一遭,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还说改日要准备好些礼物让他带回去给瑟尔曼。
……
婉颜关上了门后,只余艾提和他的随从在厢房里,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空气突然变得冷清。
门外鸿胪馆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但那些热闹像是与他们无关,愣是一点欢笑都没钻进这间房子。夕阳透过窗棂斜射到地砖上,将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为漂浮的灰尘微粒笼上一层薄纱,艾提静静地看着这浮金般闪烁的空气,突然伸脚踩上了橘黄的影子。
“大人聪明过人,难怪东可汗殿下对大人十分器重。”侍从弯着腰谄媚,为艾提献上一杯马奶酒。
艾提懒懒地轻抬眼皮,伸手抚着自己的络腮胡须:“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料到这女娃娃会向突厥使者打探瑟尔曼的消息,提前让我想好一套说辞,假装是瑟尔曼的人,就不会引起周国这边的怀疑了。”
侍从笑得阴险狡诈,小人得志般搓了搓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突厥早就被东可汗殿下一手掌控,瑟尔曼那家伙算什么东西!”
“现在正是殿下掌握权力最关键的时期,尤其不能让周国这个乳臭未干的皇帝去打搅。”艾提抚掌大笑,“这小姑娘,还说什么瑟尔曼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要是知道瑟尔曼写给周国的信全被我们给截下来,该会多难过啊!哈哈哈!”
“瑟尔曼太不自量力了,怎么可能比得过我们东可汗。”侍从见艾提心情大好,又赶着上前去给他捏肩膀,“恐怕等大人这趟从长安返回突厥,他的气数就将尽喽。”
“她要是真听了我的话跑去突厥,才有意思呢。”
艾提意味深长道,又用脚把地上的影子碾了碾,极尽轻蔑狂妄。
“那可是帮了东可汗殿下大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