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赵简带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递给她几本册子,“这两天我也一直在研究,颇有意思。”
赵简接过来一看,是一些介绍机甲制造基本原理和各种弓弩机关的书,还有一本是关于火药的制造和使用的。
“车行炮不同于一般的投石机,它是通过火药制造动力推进投臂的转动,所以比一般的投石机威力更大,需要的人力也更少。这正是陈工高明的创意。”米禽牧北解释道,“不过这样的结合以前没人尝试过,所以很多细节都还有待斟酌。看一看这些基本的东西,还是大有裨益的。”
赵简本想置身事外,但经不住好奇,随手翻了几页,发现甚是有趣。反正我就看看,他也不能拿我怎样。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坐下来,竟然越看越入迷。从白天到晚上,技师们都收工去睡觉了,她还在如饥似渴地看着,连米禽牧北送来的晚饭也只是胡乱吃了几口。米禽牧北也没有打扰她,就让她一个人在灯火通明的大帐里看书,直到她实在是太困,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去。
河西平原的秋夜,凉意渐浓,即使大帐里烧着炭火取暖,也抵不住丝丝凉风从帐幕的缝隙中钻进来捣乱。米禽牧北拿来一件裘皮披风,轻轻地盖在赵简的背上,小心翼翼地在她周身裹起压实空隙,生怕把她吵醒。然后他就默默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一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赵简熟睡的身影。
他记得在邠州把赵简敲晕带到湖边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痴痴地看了她好久。他一心想要得到的人,近在咫尺,没有丝毫设防。那梦寐以求的温柔之乡,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可当那样的念头在他心底蠢蠢欲动时,眼前的人,似乎又散发出耀眼的光,让他不忍轻易靠近。他宁愿把她像明珠一样捧在掌心,任她肆意闪耀,为她撑起一片广阔的天地,任她展翅高飞。他想要她做回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摆脱一切束缚,就像那日在牢城营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那样,做一个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的精灵。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要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共享这人生无限的可能。
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赵简发麻的手不禁一抖,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发了好一阵呆才想起来自己怎么会睡在这儿。厚实温暖的裘皮披风不经意间从肩头滑落,一丝凉意钻进来,才让她顿时清醒了不少。
她睁大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米禽牧北还是托着腮的姿势,头颈微垂,长长的睫毛在微闭的双眸上伴随着均匀柔和的呼吸轻轻颤动。他脸颊有些发红,大概是因为单薄的短衫抵挡不住秋夜的寒气。赵简慢慢站起来,看着手里提着的裘皮披风的一角,却有些不知所措。上一次自己在他面前醒过来,用来打招呼的还是一把匕首。
“你醒了。”米禽牧北突然开口,抬起头来略带倦意地看着她。
“你就在这儿坐了一夜?”赵简沉着嗓子,也不想多说话,走过去把披风塞到米禽牧北的怀里,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剑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米禽牧北放下披风追了过去。
赵简走到帐门口,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既然你执意要改造车行炮,我也拦不了你。那我就只能自己回去想办法完成计划了。”
“干嘛这么急?”米禽牧北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这里,为什么不多呆一阵?”
赵简还真是犹豫了。她回头看看那些图纸模型,还有昨晚没有看完的书,竟忍不住心痒。
见她没有回答,米禽牧北接着说:“至少你去休整一下,用完早膳再说吧。山鸮,”他朝旁叫了一声,“带郡主去她的营帐休息。”
这个山鸮,赵简认得,就是米禽牧北去邠州时带在身边的亲兵。第一次见他,他正挨没藏宝历的揍,替自己的主子受着气。后来祈川寨一战,他也被没藏宝历抓走,估计没少吃苦头。被主子连累遭了那么多罪,却还是一副鞍前马后殷勤不辍的忠诚劲儿,也不知道米禽牧北给他的这些手下都吃了什么迷魂药。这次他看见米禽牧北和赵简一大早从大帐中一起出来,竟难掩喜色,以至于让赵简觉得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山鸮把赵简带到旁边不远处一座单间的小营帐,便恭敬地告退了。赵简走进去一番打量,只见这间小棚屋干净整洁,床头竟有一个梳妆台模样的小桌子,上面还放着木梳铜镜。军营里还有这些东西?赵简纳闷。
她昨晚趴在桌子上睡得颈背有些僵硬,便解开腰带,松开衣襟给自己透透气。就在这时,一个侍卫突然端着一盆水进到帐中,吓得赵简赶紧捂住胸前松垮的襟角。
那侍卫急忙放下水盆半跪行礼,“紫如见过赵简郡主!将军特地指派属下来听郡主差遣。”
这嗓音很是清脆,赵简一阵恍惚,那人见状赶紧补充道:“郡主莫慌,属下也是女儿身。”
赵简闻言却是一惊。她仔细端详眼前这人的相貌,不但生得清秀,还略施淡粉,只是一身戎装,如果不仔细看,还真是雌雄难辨。她不禁想起了儿时读过的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
“你是……女扮男装?”赵简小心问道。
却见那人笑道:“属下就是个麻魁,没有故意扮男装的意思。”
“麻魁?”赵简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麻魁就是女兵。”紫如解释道,“我们夏全民皆兵,不分男女,只要家里有人从戎,便能分到牛马耕地。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就来从军了。”
短短几句,说的人风轻云淡,听的人却似惊雷震耳。赵简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孜孜以求的能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的机会,竟然已经存在于这个自己并未认真去了解过的邻国。
“秘阁解散,你身为女子,在大宋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施展抱负吗?在我这儿可以。”
米禽牧北在邠州驿馆说的那番话,难道并非只是花言巧语?
赵简不禁问道:“那在你们夏,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吗?”
“女子当大官的,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在军队里,我们可以凭借军功晋升,特别是在将军麾下。米禽将军赏罚分明,唯才是举,从不看性别出身。右厢军有一支麻魁营队,为首的就是一位女校尉。”
赵简默默地走到床沿坐下,思绪万千。自己冲破重重阻碍,拼上全部的信念,甚至在见到元仲辛之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只求功业不求感情的冷面人——付出这么多,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活成一个人,而不单单是一个女人。可如果大宋女子生来就能有这些机会,她就可以不必为自己打造那么坚硬的外壳,不必对自己对亲人都那么狠心,她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去做好自己想做的事上,而不是把漫长的时光消磨在仅仅去争取做那些事上面。
如果大宋对待她的女儿们,也能像夏这样,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