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我还没跟你说完呢。”米禽牧北的神情变得越发冷峻,“赵祯的目的,不仅是希望说服主战派,尽快结束战争,他还想借我之手除掉一个人。那人就是你的大哥,元伯鳍。”
“你胡说!”元仲辛顿时怒吼道,“我哥一生正直忠良,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官家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给元将军带去厄运的,正是他这大宋边军战神的地位。宋夏交战四年之久,元将军战功无数,不但在军中声望日隆,也因为受到樊文正的提携,在朝中也颇有威望,甚至有人推举他为枢密使。而大宋从立国之初就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国策,带兵之将无调兵之权,更不能在兵部和枢密院担任要职。眼看元伯鳍就要功高盖主,打破武将不得为高官的先例,自然犯了一些人的忌讳,这其中也包括担心黄袍加身重新上演的赵祯。于是那些文官们便怂恿赵祯出卖自己的将士,既是为了停战,也是为了除掉元伯鳍这个隐患。就算他不死,背着败军之将的罪名,也永难翻身了。”
“不可能……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哥?”元仲辛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米禽牧北道,“你想用这些荒谬的谎言离间我跟大宋,门都没有!”
米禽牧北站到他面前,目光如炬,“你有没有想过,元将军带的兵是宋军精锐中的精锐,如果仅仅是为了以败求和,为什么偏偏要牺牲他这队人马?他从祁川寨独活而归,疑点重重,为什么赵祯却丝毫都不过问,甚至毫不追究他全军覆没的原因?你哥一心想报仇伸冤,却从不信任朝廷,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别说了!”元仲辛不敢再直视米禽牧北的眼神,只能赶紧转过身去,头上不禁冒出冷汗。
他拼命地提醒自己,米禽牧北居心叵测,只是在玩蛊惑人心的花招,千万不要中了他的圈套。但他已经没法说服自己,甚至那些年因为他哥遭受的不公待遇让他对大宋朝堂产生的不满,也开始重新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起来。
米禽牧北的声音又在他的背后响起,却变得很低沉,甚至有些伤感:“只是可惜,我去年才得到樊文正的这封信,才彻底查明祁川寨之战的真相。如果你哥能早一点知道这些,说不定……”
说不定他就有机会说服元伯鳍弃宋投夏了……
“可你杀了他,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元仲辛激愤地转回身望着他,双拳紧握,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仇恨的浓雾。
“不,他可能已经猜到了……”米禽牧北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直到我发现了这个真相……你哥为什么要自杀?”
“你说什么?自杀?”元仲辛吃惊地望着他。
米禽牧北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太恨我,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不像是那种人。当时我是对大宋最大的威胁,他明知道杀了我并不会引发战争,他也有机会对我下手,可为什么他甚至都不试一下,却反而要自我了断?除非他心如死灰,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
“你等一等!明明是你亲手杀了我哥,你为什么说他是自杀?”元仲辛焦急地追问道。
可米禽牧北还是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当时在阵前跟我说的那几句话?他说,他以为他放弃自尊,就可以找到真相,可是他错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那么睿智,肯定最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到陆观年所说的并不是真正的真相,他是不是意识到了无论如何也不再可能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所以他才会拽着我的剑刺向他自己,结束这已经无法承受的痛苦……”
元仲辛正想抓住米禽牧北的手臂问个究竟,却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僵在了原地,“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愿相信米禽牧北,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说的那些话都让他不敢相信,但不知为什么,一个强烈的声音在他心里告诉他:这些都是真的。
如果真是那样,大哥死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啊!可即便如此,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还是守护大宋……
泪水在元仲辛的眼眶里打转。他看向米禽牧北时,发现他也两眼发红,神色黯然。他从未料到米禽牧北在提起他哥时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于你哥的死,其实我也……”米禽牧北沉痛地闭上双眼,哽咽到说不下去。
“为什么会是这样?”元仲辛再也忍不住,无力地蹲下来,把头埋进了手掌里。
“元仲辛,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米禽牧北平复了一下心绪,再次开口。
他蹲在元仲辛的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递给他。
元仲辛接过来一看,再次愕然。那是一个狼牙雕饰,上面的图案跟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几乎一摸一样!
“你……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个?”他震惊地问道。
米禽牧北站起来,缓缓说道:“这种狼牙雕,是党项氏族骨勒氏的图腾。六十多年前,大宋收买当时的定难节度使李继捧,令其献五洲之地,并带领党项贵族放弃故土,移居开封,成为汉人的附庸,这差点让整个党项土崩瓦解,不复存在。而骨勒氏,就是当时跟随李继捧迁入大宋的氏族之一。”
“党项氏族?”元仲辛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身上这个吊坠,是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米禽牧北低头问道,却见元仲辛沉默不答,便继续说,“我叫人查过了,你的外祖父正是当年入宋的骨勒氏族人。他那时只有几岁,后来在开封长大,经商为生,娶了宋人为妻。然而,他英年早逝,家人又受到汉人排挤家道中落,而他的独女,也就是你的母亲,被买入青楼为妓。后来你父亲看上了她,替她赎身想纳为妾,却因为她的党项血统招致家人反对,只能将她收为婢女。在她生下你之后你们母子又被赶出元家,永不得入族谱。你父亲死后,你们更是无法得到元家的承认,你母亲也只能孤苦伶仃,郁郁而终。这些,想必你都还记得吧?”
元仲辛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吊坠,跟手中的那枚放在一起,越看越彷徨失措,“我有党项血统?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元家的人不告诉你,是怕你起反心,可他们从未把你当成自己人。这正是你们母子苦难的根源!”米禽牧北提高了语调,“那些宋人总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你因为血统不纯,在他们眼中就永远低人一等。元仲辛,你好好想一想,你的祖辈们讨好宋人,最后得到了什么?你的大哥为大宋肝脑涂地,他的下场又是什么?你也好,你哥也好,甚至陆观年,还有赵简,你们都只不过是大宋朝堂操纵在手里的一颗棋子,随时可弃!这样的大宋,你还要为它卖命吗?”
元仲辛一下瘫坐到地上,握着两枚狼牙的手不断地发抖。这突如其来一波又一波的打击,让他顿觉山崩地裂,毫无招架之力。
突然,他抬起头,满腔怒火地向米禽牧北吼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也是别有用心,想让我背弃大宋,为你所用?”
“没错,我是想让你背弃大宋,但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米禽牧北蹲下来狠狠捏住元仲辛的肩头,“我并不想招降你,因为你没用!你比你哥差远了!”
他使劲推了一把元仲辛,自己也向后摔去,坐在了地上。
他含着泪苦笑了几声,又自嘲般地说道:“元仲辛,你不觉得我们的遭遇其实很像吗?我们都是从黑暗中生长出来,被本应是最亲的人踩在脚下,被自己人不断背叛,连我们最敬重的人都被自己的君王猜忌陷害。可惜,你这个孬种,你连元家的人都不敢反抗,甚至还在为你真正的仇人卖命!”
元仲辛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把狼牙紧攥在胸前。他埋下头无声地抽泣,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滴到那只颤抖不已的手上,与手心中渗出的汗液融为一体。
他被米禽牧北带进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噩梦,像被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情地吞噬。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梦里会变成什么模样,会被带往何方,也不知道这场梦能不能有醒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