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令哥元宵夜闯宫杀人,手刃亲父的事情一经传开,举国震动。许多人一开始是不信的。堂堂储君,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掩饰地亲手弑父,恶劣又愚蠢,简直荒谬至极!而且,宁令哥在天下人眼里一直都是仁慈爱民的形象,又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然而在被没藏讹庞紧急召集起来的文武百官面前,没移皇后和天都山众多宫人当庭作证,宁令哥也亲口招供,事实确凿无疑。哪怕是支持过宁令哥的那些大臣,此时也无话可说。
没移芝兰冷冰冰地在满朝官员面前叙述完元宵夜发生的一切,便默默地从大殿离开。她朝着跪在地上的宁令哥看了最后一眼,漠然的眼神中藏着不能自已的痛心。
那一眼,是压垮宁令哥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放弃了辩解,甚至放弃了对没藏讹庞的指控。就算自己是被挑唆蒙骗的又如何?一旦提及米禽牧北,只怕众人更会将其视为祸端罪首,把自己做的一切都归罪于他。可毕竟杀死父皇的那一剑是自己亲手砍下的。是自己头脑发热,酿成大错,当着那个曾经爱他敬他又被他放弃的女人的面,从一个温柔善良的谦谦君子变成了一个暴戾残忍的弑父凶手。
事到如今,他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他唯一所求,便是独自承担一切罪孽,干干脆脆地死去,不要再牵连其他任何人。
特别是……那个人。他隐隐渴求见他最后一面,却又希望他消失得无影无踪,逃到天涯海角,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虽然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没藏讹庞派人四处张贴告示,散布言论,声称宁令哥表面懦弱伪善,实则心肠歹毒,既然他跟米禽牧北这种罪大恶极之人关系匪浅,那他自己走上弑父篡位之路也不足为奇。一时间,兴庆府哗然一片,群情激愤,纷纷声讨宁令哥,要求将他处死甚至五马分尸。没藏讹庞趁机宣布三日后将宁令哥斩首示众,只等米禽牧北自投罗网。
然而仅仅一天之后,便地动山摇,风云色变。
细封月和阿沙奇穹一接到米禽牧北的密令,就各自率领五万右厢军,从朝顺军司和天都山军营出发,不到一日便把兴庆府四个城门都围得水泄不通。
兵临城下的那一刻,没藏讹庞才发现自己打错了算盘。他原以为米禽牧北已是孤家寡人,要救宁令哥只能亲自来劫法场,没想到他竟然还能调动十万右厢军!
他原本期待米禽牧北倒台后,右厢军树倒猢狲散,毕竟新任右厢军首领是费听辙的人,而费听辙跟米禽牧北又有仇怨,势必会大肆打压右厢军旧部。谁知他动作这么慢,过了快一个月右厢军的实权还在米禽牧北的余党手里。现在新任首领又被“挟持”,“不得已”交出了兵权,到头来整个右厢军本部依旧听命于米禽牧北。
他更没想到的是,当他飞鸽传书向左厢军神勇军司求援的时候,费听辙竟然以左厢军要坚守边境防止宋辽趁虚而入为由拒不出兵。
难道费听辙跟米禽牧北是一伙的吗?
巍巍一国之都,顷刻间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城。纵使高垒深壁,城内也只有区区五千皇家亲兵驻守,怎扛得住十万铁骑的攻势?
没藏讹庞又急又怒,连忙押着宁令哥,带着一干大臣登上西面的城门,与米禽牧北亲率的大军对峙。
宁令哥双肩脱臼,无需捆绑,被没藏讹庞亲自推到城墙边上。他在垛口前探出头,只见城下数万人马列成浩浩荡荡的军阵,旗鼓相望,严整威仪。
米禽牧北策马立于阵前,身旁跟着赵简和元仲辛。他没有穿铠甲,而是穿着党项人传统的银灰色兽皮战袄,腰间别着右厢军送来的长刀,外披皓白貂领斗篷。斗篷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翻滚,他如同旗帜般傲然而立。
“牧北……”宁令哥嚅动干裂的嘴唇,默默呢喃。泪水湿润了眼眶,万千心绪却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牧北,能再见到你,真好。可你为什么还要来救我?我明明伤害了你,你不是该怨我恨我,弃我而去吗?你为什么还要为了我带着大军来攻打兴庆府?你要让我如何赎清这愈发深重的罪孽?
米禽牧北抬起头,也看到了城门上的宁令哥。数日不见,宁令哥消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不已,两只手臂无力地悬垂下来。米禽牧北看出来他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心痛地大喊一声:“太子殿下!”双手勒紧缰绳,手臂上青筋暴起,炙热的怒火灼烧着他的心窝。
这时,没藏讹庞上前一步,拔出刀架在宁令哥的脖子上,冲着城下大喊道:“米禽牧北,你这大胆逆贼!赶紧缴械投降,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米禽牧北嘴角一扬,瞬间收敛起所有情绪,不屑地看向没藏讹庞,回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太子仁慈,若是登基必将大赦天下,到时候你或许还有一条生路。而如果你害死了他,我这十万大军定会踏平兴庆府,将你们没藏家还有站在城头的这些官员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如果你们做好了用全族为太子陪葬的准备,那就动手吧。”
米禽牧北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城墙上瑟瑟窥望的官员们,那眼神在他们看来如同凶神恶鬼,让人不寒而栗。屠杀百官,血洗兴庆府这种事,米禽牧北是肯定做得出来的。
军旗向空中一指,数万兵士便挥动兵器,齐声高喊口号,顿时山呼海啸,震耳欲聋,仿佛连城墙都跟着颤栗。一个年长的大臣当即就被吓破了胆,晕倒在地被人抬了下去。
米禽牧北抬手示意,呼喊声立即停了下来。他拍马上前两步,又说道:“诸位同僚,你们考虑清楚了吗?拥护太子登基,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城门上的大臣们个个脸色苍白,纷纷看向宁令哥,一时间手足无措。没藏讹庞心里却很清楚,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算宁令哥能放过自己,米禽牧北也一定不会给他生路,他只能拼死一搏。
“哼,我等皆是大夏的忠臣良相,岂会贪生怕死,屈服于乱臣贼子的淫威?”他挥着手中的刀给自己壮胆,却不敢再指向宁令哥,“我们还有一条活路,那就是先杀了你!”
米禽牧北冷笑道:“你可以试试。”
“放箭!”没藏讹庞立刻下令,“诛杀米禽牧北者有重赏!”
飞箭如雨,从城头倾泻而下。米禽牧北拔出腰间的刀,从容地抵挡了几支箭矢,勒马退入阵列之中。瞬息间,各个方阵的前方都竖起高高的盾牌,形成一堵堵坚实的铜墙,掩护整个阵列有序地后撤百步。箭雨之下,几乎无人伤亡。
没藏讹庞见大军后撤,正有些得意,却看到远方箭程不及之处,阵列让开一个缺口,几台高大的机械装置被拉了出来。
“是车行炮!”城头上有人惊呼。
没想到车行炮被夏造出来之后,第一次使用竟是要用来攻打自己的国都!
车行炮的威力这些人都见识过,真要用起来,恐怕只需两三个时辰城门就会被攻破。看样子想要闭门死守兴庆府是不可能的了。
“籍辣将军何在?”没藏讹庞慌乱地喊道。
籍辣山义是皇家亲兵的统领,他从不远处跑过来答道:“国相有何指令?”
“打开城门,出城迎敌,务必要除掉米禽牧北!”没藏讹庞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命令道。
此言一出,旁边的人不管懂不懂兵法都懵了。就算主动冲阵能让对方暂时不使用车行炮,可城内总共就五千兵士,又如何与十万人正面对抗?更何况米禽牧北这大夏战神可不是浪得虚名,千军万马中想要杀他谈何容易?
可籍辣山义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应声道:“末将遵命!”
也是了,贺兰山上伏击米禽牧北他也有份。他已经跟没藏讹庞上了同一条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去碰碰运气。
皇家亲兵出城迎战,正中米禽牧北下怀。他摆出车行炮其实只是为了威慑,却并不急于拿它们来攻城,毕竟城破得太快恐怕会让没藏讹庞狗急跳墙,伤及宁令哥。而他真正要做的,是一点一点消耗掉兴庆府的有生力量,慢慢压垮这些朝臣的心态,让他们主动放弃抵抗,甚至起内讧反对没藏讹庞,转而拥立宁令哥。
籍辣山义率领五百余人从城门鱼贯而出。他其实是想带人骚扰敌阵,然后迅速撤回,把米禽牧北引到城门近处射杀。只是他那点小伎俩,又怎么可能骗得过米禽牧北?待皇家亲兵冲杀过来,右厢军便迅速改变阵形,故意制造空洞,反而把籍辣山义吸引进了包围圈。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人马已被右厢军围而歼之,米禽牧北故意放开一个口子,他才带着仅剩的几人逃回到城门内。
初战便轻易葬送了五百亲兵,让许多朝臣越发觉得对抗右厢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也没有人敢冒着让自己遗臭万年的风险率先提出投降叛军,拥立杀父弑君的人做新皇。一时间僵局难破,他们只能暂且死守城门,静观其变。
夜幕很快降临,米禽牧北下令从四面同时围攻兴庆府。他并没有使用车行炮,而是叫人不断用云梯攻上城楼。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人,杀得越多越好,尽管右厢军也会死伤惨重。
整整一夜,四座城门都厮杀不断,血流成河。皇家亲兵很快就消耗殆尽,没藏讹庞又命朝臣们把各家的府兵派出来充数。第二日天明之时,攻势才逐渐停止。兴庆府内点卯,发现皇家亲兵连同各府府兵只余下了不到一千人。
米禽牧北又派人向城中喊话,说如果此时投降,他可保朝臣性命无忧。若过了午时还不降,那他就要用车行炮强行攻城,城破之后,负隅顽抗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没藏讹庞昨晚已带着大臣们躲进了皇宫。此时他们聚在大殿内,心急火燎地商议着对策。
一个官员冲到没藏讹庞面前,跪地哀求道:“国相大人,我们降了吧!我全家七十多口,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小儿,我不能让他们跟着送死啊!”
没藏讹庞没有说话,他的一个心腹立刻跳起来骂此人贪生怕死,助纣为虐。可是很快,主降派便一个个站出来,与坚持守城的一派乱哄哄地吵成一片。
“我受不了了!”又一个大臣心态崩了,“拥立宁令哥登基又如何?就算他弑父篡位,他还是能做一个好皇帝!”
“一派胡言!”没藏讹庞身旁又有一人对骂道,“从古至今,弑父篡位的就只有隋炀帝那样的暴君,没有哪一个能成为好皇帝!你是想让我们夏跟隋朝一样成为短命王朝吗?”
两人谁也不服谁,骂骂咧咧地吵起来,一时间情绪激动,竟然都拔出了刀。电光石火之间,那个主降的大臣被一刀捅死了。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没藏讹庞也拔出了自己的腰刀,高声喝道:“谁敢再言投降,就与逆贼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