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藏黑云果然听从米禽牧北的提议,很快便派使臣去了大辽,米禽牧北也继续留在左厢军督办边境布防。半个月后,大辽传来消息,虽然辽主耶律宗真并未明确答应停战,对夏国使臣的态度也十分傲慢,但耶律洪基却上书力主议和,让他父亲主战的态度有所动摇。当然,这背后少不了耶律乙辛的谏言。而耶律乙辛回到大辽后,也因护卫太子有功,越发受到器重。
边境暂且安定,米禽牧北便被没藏兄妹请到了京城。他从柳叶沟接回许久未见的两个孩子,与他们乘着马车,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从西城门进了兴庆府。
行至城门口,米禽牧北撩起车幔看向窗外。城门下的那片黄沙地上,隐约中似乎还有一片殷红血色。
时隔两年半,他再次正大光明地回到兴庆府,脚下踏着的却是白骨冤魂,血海仇深。
“梁先生,一路辛苦了!在下是兴庆府尹,在此恭候多时。”刚进城门,兴庆府尹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他骑着马凑到马车跟前,对着被侍卫掀开的车幔折手行礼。
“有劳府尹大人屈尊迎接,梁某一介草民,实在受宠若惊。”米禽牧北客气道。他自然是认得此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府尹还在这个位子上,看来没少巴结没藏兄妹。
“哪里的话?”府尹哈腰答道,“先生可是太后国相跟前的红人,太后还特地吩咐本官在兴庆府为先生寻一所宅子。真是巧了,东城一处极佳的地段,正好有一座闲置的宅院,还是标准的宋式布局,先生一定会喜欢的。”
米禽牧北闻言,若有所思地一笑,“太后和府尹大人考虑如此周到,真是费心了。”
马车缓缓驶向东城,穿过熟悉的街道,最后在那座久违的院落前停下。米禽牧北下了车,抬头望向大门上方,那块写着“右厢军参军府”的牌匾已经换成了用汉夏双文写的“梁府”。
没想到,自己当年送给赵简的宅院,竟被没藏黑云拿来送还给了自己。还真是有些讽刺。
踏入院门,便有侍卫仆役几十人列队迎接。院中景致略显萧条,能看出久未住人,杂草蛛网刚被扫除的痕迹。但一草一木之间,还残留着从前的景象。
米禽牧北故作惊喜,牵着落瑶和乙埋兴奋地往里走。待进入前厅,室内陈设亦透着熟悉的模样,连正前方悬挂的夏国地图都还在。
当初大婚之后,参军府几乎被遗忘,名贵器物都被搬走,只留下一两人定期洒扫。而如今,大部分桌柜都还在,那些空缺又被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汉式摆设填补,看上去价值不菲。
府尹跟在旁边,笑呵呵地说道:“梁先生你看,太后为了让你住得习惯,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米禽牧北立刻行礼道:“草民感念太后恩德,定当涌泉相报!”
就在这时,落瑶扯着他的袍襟,扑闪着大眼睛欣喜地说道:“爹爹,我们回家了!”
“哎呦,令爱一定是特别喜欢这儿,这么快就把这儿当家了。”府尹被这童言无忌逗得乐不可支。
米禽牧北摸了摸落瑶的头,用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眼神看着她,低沉地答道:“没错,我们回家了。”
落瑶一直把参军府当真正的“家”,而那年夏天,姐弟俩住在这里的一个月,或许也是米禽牧北离拥有一个家最近的一段时光。只是如今回了家,却少了家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这个“家”再也无法完整了。
那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知此宅之前的主人是何许人物?”往事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明知故问。
府尹答道:“不瞒先生,之前住的可是帮宋夏两国除掉恶贼的大名鼎鼎的大宋郡主赵简啊。”
“原来是大宋郡主啊。”光是听到那个名字,米禽牧北的心就顿时暖了几分,不禁微笑道,“郡主锄奸,功德无量。能承其雅宅,享其余香,梁某三生有幸。”
他转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旁,眼前浮现的是赵简刚到参军府时,正色直言,一丝不苟地与他在地图前探讨凉州战事的样子。
不知道阿简这个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
这些日子,赵简过得可一点都不轻松。木兰书院日渐壮大,女孩们也在她的精心教导下变得越发独立自信。可不久前,出了一件事,闹到了州府衙门,甚至惊动了开封。起因是有个叫张小叶的学生,因为父亲经常喝醉酒殴打母亲,她便在回家探亲期间,用在木兰书院习得的功夫把又在施暴的亲爹揍了一顿。她爹一怒之下跑到州府衙门状告女儿大不孝,连带把木兰书院也告了。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邠州和附近的许多所谓读书人纷纷赶来为那暴徒助阵,因为他们早就对赵简和木兰书院心怀不满,正好借题发挥,给赵简释压。赵简自然也不示弱,在公堂上据理力争,竟让知州判了那夫妻二人和离,还引用大宋律法,帮小叶的母亲拿回了全部嫁妆,甚至让小叶改随母亲姓唐。
这下子,那些读书人更是炸了锅,纷纷指责赵简枉顾伦常,还仗势欺人。有人干脆一封奏章送到开封,直接在赵祯面前参了赵简一本,要求取缔木兰书院。
赵祯本以为赵简在邠州只是女儿家任性小打小闹,却不想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为了表示公正,便派了一位监察使到邠州一探究竟,看看这个木兰书院是不是如传言所说,教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异端谬论。
一听监察使要来,赵简倒有些忌惮了。如果让赵祯知道了木兰书院的真相,再让那些卫道士们在他跟前搬弄是非,说不定他真的会下一道圣旨关停木兰书院,到时候就难办了。
郡主府的正厅里,赵简正询问着打听消息的人,“这个监察使,是什么来头?”
“听说,是个很年轻的官员,洛阳人,姓程名颐,颐神养性的颐。”那手下答道。
“洛阳的程颐……”赵简摸了摸下巴,“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在大辽!”抱着无悔的元仲辛突然出现在了门口,“你还记得游园会上跟你争论的那对程氏兄弟吗?”
“呵,是那个儒生啊!”赵简翻着白眼吹口气,“真是冤家路窄。”她又冲着元仲辛一笑,“你倒是来得巧。”
“小无悔闹着要你抱,我就只好把她带过来了。”元仲辛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坐在臂弯里的无悔。
无悔一见赵简,就朝她张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粉嫩的小嘴吐出清晰而脆亮的字音:“娘亲——抱抱——”
“都断奶了,还这么黏人。”赵简嘴里埋怨着,却毫不犹豫地从元仲辛手里接过女儿,让她软糯地趴在自己肩头,扎着小辫的卷发在自己脸颊上蹭来蹭去。
继续想着程颐的事,她不禁面带嘲讽道:“那位程监察使多半会质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内宅相夫教子,却把女儿交给丈夫带,自己反而去教别人家的女儿。”
“哼,上次要不是王宽打圆场,那两兄弟早就被骂得斯文扫地了。这一回他再敢无理,我们绝不会口下留情!”元仲辛思及往事,那是他第一次对米禽牧北感到由衷赞同,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无悔。
“不行。”赵简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波澜,却冷静下来说道,“木兰书院才刚刚起步,根基不稳。如果争论起来,就算我们辩论赢了,官家也会站在他那边。我们不能为图一时之快,让木兰书院成为牺牲品。所以……得忍。”
她紧紧抱着无悔,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像极了当年被一碗烫粥淋在伤口上,咬牙忍着痛楚和屈辱说出那两个字的少年。
她思索片刻,叫奶娘牵走无悔,然后拉着元仲辛来到书房。
“你要找什么?”元仲辛看着她翻箱倒柜,在一堆陈年手札里不断搜寻。
“解药。”赵简抬起头,神秘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