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枢镇的春天很少下雨。
天空白白蓝蓝的一片,看上去很高很远。
春天少雨,到了夏天就开始干旱,镇上平整宽阔的马路没什么影响,乡下的泥巴路就不一样了。
林梢跟在妈妈背后,脚下踩着结块干裂的泥土,时不时要低下头,抖掉爬到凉鞋上的蚂蚁。再一抬头,妈妈已经走远了。
“妈妈,我们还要走多久?”林梢急忙追上去,抬头问。
郑鸿穿了一件浅色的格纹短袖衫,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胳膊上全是粘上的草屑,她说:“快了,马上就到。”
林梢垂头丧气,同样的回答她已经听了三遍,然而外婆家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每个周末,林梢都要跟着妈妈回一趟外婆家。
外婆家应该不算远,坐在摩托车上吹吹风,很快就到了,但今天天气太热,跑摩的的人坐地起价,妈妈一生气,直接甩手走人。
母女俩只好步行。
又走了几分钟,郑鸿在原地停下,“走不动了?妈妈背你?”
林梢不想走路,更不想让妈妈辛苦背她,点头又摇头,说:“我不累。”
母女俩从大路转小路,又从小路转大路,爬过两个坡,拐了好几个弯,最后跨过一道石板桥。
林梢走得晕晕乎乎,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就精神一振,听见狗吠就缩缩肩膀,就这么走走停停,直到夕阳的余晖越来越大,远处升起黑乎乎的炊烟,她终于看见了外婆家的院子。
外婆等在院子口,见人到了,往前跨过一个半米高的门槛,伸手接过妈妈手里的东西,说:“回来了?”
林梢怯生生地叫外婆,外婆原本板着的脸挤出笑容,说:“进屋玩吧。”
打过招呼,林梢一下放松很多。
林梢其实不太喜欢外婆家,因为这里总是灰扑扑,脏兮兮,甚至院子里的地面总是有鸡屎,不小心就会踩上。
妈妈和外婆钻进灶屋说话,林梢就自己穿过院子,来到后面的堂屋。
没走两步,她迎面碰到了外公,外公瘦瘦高高的,皮肤很黑,正赶着一群鸭子回圈,鸭子嘎嘎嘎乱叫,林梢有心躲开,却又不知道往哪儿躲,只好在原地转圈。
外公嘴里呼哨着,拿着竹竿左右敲打,好让鸭子别乱跑。他抽空抬头,看见林梢,“哎,悄悄回来了,进屋坐,里面凉快。”
林梢腼腆地笑,叫了声外公,跟在一群鸭子后头,跨过又一道门槛,走进待客的堂屋。
屋里没开灯,这是外婆家一贯的习惯,为了省电,只要天边还有一点光线,屋内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那就最好不要开灯。
林梢摸到一条长凳子,小心翼翼坐下,双脚离地,在空中晃了一晃。
这里很安静,有很多新鲜的声音,新鲜的气味。这种感受,像……像什么呢,林梢撑着脸,冥思苦想。
林梢今年三月份刚满八岁,等过了暑假,就要升入四年级。老师常说,小孩子懂的东西很少,一定要勤学多思。
林梢认为,老师说的有道理,她有很多事情都不懂,比如,妈妈和舅舅明明是亲生姐弟,为什么每次见面都像仇人一样。
隔着两道薄薄的土墙,林梢听见了争吵声。
妈妈的声音很大,舅舅的声音更大,语速太快,说的什么含糊听不清,愤怒的语调倒是很明显。
平时妈妈和舅舅总会错开时间回外婆家,今天倒霉,碰到了一起。
林梢希望他们不要再吵了,大家都早点吃晚饭,吃过饭她就可以去睡觉,等到一觉醒来,就可以回到镇上,回到自己家了。
没想到,舅舅和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话里的内容也越来越复杂,林梢捂上耳朵,钻进角落,门槛外有人头探动,邻居两家人都来看热闹。
视线对上,林梢望着外面的人,拣自己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大外婆、幺外婆、三舅舅。”
林梢有很多个“外婆”,很多个“舅舅”,分散住在这一带,她搞不清楚具体的血缘关系,大人们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每次都催促她,“快叫人!”
此时,林梢也不知道自己叫对人没有,好在这时候没人来管她,一群人涌进了堂屋,一边劝一边拉,把两个吵得面赤耳红的人扯开。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有东西燃起来喽……”
郑鸿拨开人堆,回到灶台前,从干草堆里挑出一团火星,几脚踩熄。
舅舅郑军也走过去,从橱柜里翻出碗筷,噼里啪啦,谁都看得出来,这家人要准备要吃饭了。
到饭点了,邻里都识趣回家,刚才拥挤的堂屋一下又空下来。
妈妈和舅舅对视一眼,倒是没有再吵。外公从背后走出来,轻轻拍了林梢一下,“悄悄,来。”
林梢跟着外公走上二楼,外公从兜里摸出一把银白色的钥匙,凑近去对准锁孔,转了几圈,拧开木门。
外公扯了扯灯绳,扯了两三下才把灯扯亮,灯光很黄,灯泡外绕着一圈小飞虫,林梢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再看眼前,是堆得比她还要高的谷子堆。
外公从一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中绕过去,打开最里面的一个漆木柜子,翻翻找找,提出一个层层包裹住的塑料袋,递给林梢,说:“给,这个好吃。”
林梢小心剥开一层层包装,心里很期待,看清后却有点泄气,包得这么严实,却只是一袋子散装的米花糖,不知道是不是放久了,有点发潮,她谨慎地拿了一个,说:“谢谢外公。”
外公便笑了一笑,催促她,“多拿几个,这都是你们小孩子吃的,我们平时也不吃。”
林梢便多拿了几个,她手小,怕掉到地上,只好紧紧捏在手心里,黏黏腻腻,味道飘荡在空气里,倒是很香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