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微眯着眼,打量着跟前的大夫。
沈晏如有癔症一事极少人知,神医曾说,除非她强行去回忆被遗忘的记忆,或是有人在她面前重现当初那段祸事,否则癔症很少会复发。
她溺水前,还见到了什么?
而若是她并未癔症发作,这大夫是怎么得知她曾受过刺激、患有癔症?且像这样的病情,一旦心歹之人知晓,保不齐会以此对她下手。
又听大夫问道:“病人从前用的什么药?”
谢让将眼稍抬,沉如夜色的眸子掠着寒芒,避开了话头,“只是一些补身子的药。”
大夫还欲言说什么,商越觉着气氛颇为怪异,略有责备地瞄了眼想要深究的大夫,开口打了圆场:“既是如此,好生照看着,莫要怠慢了。”
待从偏房出,商越驱着轮椅向墙角而去。
墙角正杵着一个低头的少年,脊背微微弯着。谢让察觉到少年的视线垂落,看似在罚站,实则分明是在数着脚边的蚂蚁。
商越只恨平日对儿子过于纵容,那向来温蕴的面上含着怒意,对少年斥着:“商泽,给我站直了,敢做不敢当吗?还叫什么男子汉?”
面对父亲的训斥,商泽瘪着嘴,满是不甘:“泽儿只是想要射那只兔子……”
商越气得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喘过气,哑着声道:“你知不知今日是什么场合?你分不清轻重?若不是沈少夫人,安舒就要被你射伤了。现在沈少夫人落水病重,昏迷不醒,你还不知错?”
商泽紧紧攥着衣袖,切齿道:“泽儿知道了。”
商越见他不知悔改的模样,沉声道:“这几日你好生面壁思过,抄写经书百遍,交予我检查。待沈少夫人醒了,我带你去亲自道歉。”
但还未及沈晏如醒来,谢让便以林苑宴会吵闹、难以静养为由,带着沈晏如回至此前所住的逢春院休养。
商越几番挽留无果,又怀愧于心,只得派人加倍送去药材与补品,并附言:“无争,公主府最不缺的就是名贵药材,你放心,一定能够治好你弟妹的。”
除却照看沈晏如,谢让时不时也会去林苑里,亲自教商泽骑马射箭。
商越见谢让以德报怨,教自己儿子骑射,更是对谢家负疚颇深。
只不过在白商看来,大公子所为极为奇怪。
譬如,商泽的基础功夫明明够开始练习下一步了,大公子偏要他在雪风里一动不动,扎着马步,稍有坚持不住时,就要挨上大公子的鞭子。
又如,商泽尤为惧怕独自骑马,大公子却任由商泽骑烈马而行,在马背上涕泗魂飞,惊叫如杀猪。
这等奇事屡见不鲜,几日下来,娇生惯养的少年郎如何受得了这番苦?
但商泽每每哭爹喊娘地求商越时,商越都置之不理,言之“京中能得谢无争训教是为幸事,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日,谢让在逢春院等来了神医。
彼时神医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对着庭中精致的布置瞅来看去,“你这谢无争,这宝地,这院子,啧啧啧……”
直至谢让不顾神医怪叫的声量,拽着神医的衣领上了竹楼,言之沈晏如昏迷不醒多日,神医这才收了玩心。
“旧疾发作?什么庸医也给你弟妹看病?”
得来这样的话,谢让暗自冷笑。
庸医?公主府的驸马长年多病,府上的大夫若是庸医,当年为救嘉宁身受重伤的驸马能活到今日?今此这般试探,动机应是不纯,只是针对的是沈晏如,还是谢家……谢让敛目陷入了沉思。
神医鼓着缝似的眼,说道:“她啊,至多是昏迷前见到了什么,和她丢失的记忆有所关联,这才梦魇,实则根本没有引发她的癔症。一直沉睡只因她身骨弱,需要休养。”
“依我看,她这落水的问题还严重些。癸水在身,本就虚弱,弄不好落下病根儿,以后动不动就在病榻上躺着,自个儿难受是一回事,万一日后她想改嫁,媒婆瞧她病怏怏的,都不好上门说亲。”
神医的话向来直,谢让听罢神情亦是凝重起来。
除了想让她身体安康以外,他确实从没想过她会改嫁。至少此次宴会前,他都认为她会一直留在谢府,哪怕这个留下的缘由出自谢珣。
实际上,他也没有权利去干涉她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守寡,日后她也可以选择改嫁,这是她的选择与退路,不该被斩断。
神医见谢让不言,又道:“你别说她会守寡啊,我只是说如果,如果哪天她想改嫁了,她自己的身体条件却不允许,没能让自己改嫁,那才是真的难受。她现在可以不在意,以后真走到那一步了,就不得不在意了。”
谢让问道:“你直说,怎么治?”
神医埋头从药囊里翻找出一堆药材,“简单啊,老夫这把老骨头没什么用,鼻子还是很灵的。来的时候我闻到了硫磺味儿,这里有温泉吧?我配些药材,你让你弟妹泡泡去,养养身子。”
***
沈晏如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
她意识迷离之时,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浓郁的苦涩与浑身的灼热。
沈晏如觉得自己像是被放置在了药锅里,里头的药汁熬了好些时辰,散发的苦味儿浸满她周身每寸,不断加沸的水烧灼着她的皮肉,闷热至极。她已分不清身上滑落的黏稠水珠究竟是那药汁,还是自己冒出的热汗。
她费劲动了动手指,却是摸到一物,硬实,滚烫,与此同时,耳畔还拂过一段极热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