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初一的寒衣节虽说方过不久,但地处西北的大凉州已是一片肃杀。
此时虽已是辰时过半,但大凉州依旧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南侧的碧云峰上绕着丝丝晨雾,却挡不住点点星光。大部分老百姓们早已起身,叮叮当当的响声环绕在大街小巷之中,初冬刺骨的寒风中逐渐被各色食物和香料的气息熏出了一丝暖意。
世人都说大凉州地处偏远,气候干旱严寒,可谓穷山恶水,但这只是相较于都城而言。
实际上大凉州是从盛都通往西域各国的关塞,是来往商队出入大晟边境的必经之路。这里的各色绸缎、香料、宝石琳琅满目,胡人、汉人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是寻找奇珍异品的绝佳地方。
城西的吴老板本是中原人士,长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四方脸,听说他年少时就是个不安分的,一时兴起离家游历四方,不知怎的就搭上了粟特人的路子,在大凉州做起了宝石生意,不过三五年竟成了大凉州数一数二的珠宝商人,可谓家大业大。
这吴老板在大凉州站稳脚跟后,思念家中亲人,想着衣锦还乡,高高兴兴地将家人接到大凉州团圆。没想到等他回到中原家中,才发现父亲早已离世,而老母亲独自操持家中事务数十年,再加上思念儿子心切,竟在五年前突患偏枯之症,卧床不起了。
吴老板惭愧不已,却也放不下自己的生意,待处理好家乡的一切后便将老母亲接回大凉州,想着一边好生照顾,再寻名医给母亲诊治。
可大凉州这过了八月便北风瑟瑟的气候,即便吴老夫人身边常年跟着七八个女使婆子贴身照顾,身体还是愈发不好。吴老板虽不吝银钱,但他遍寻各地名医,老夫人的病症依旧毫无起色,甚至一到冬日便昏昏沉沉,连醒着喝口米汤的力气都不剩什么了。
吴老板又急又气,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老母亲的命,其中一位年长的郎中指点他:“老夫人这病症深入膏肓,已是药石无医,不过若是有精通特殊针灸之法的大夫兴许还有别的办法。”
吴老板当即四处打听,他不过数年未回大凉州,可这一打听下来,十人中竟有九人都给他指了同一个地方。
如今在大凉州,人人都知道甜水巷深处的善春堂里住着一位叫闻非的大夫,有一双能医死人、肉白骨的手。
闻非性情古怪,不爱与人打交道,看诊时规矩甚多,最最要命的是他施针用药手法诡谲,经常将一些闻所未闻的“药材”用到病患身上,一开始引起诸多不满,还闹出了不少事端。
可闻非来到大凉州的这几年来,在他手里被治好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更有好几条人命被他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百姓们虽看不惯他,心里却也对他的医术颇为佩服。
这里的百姓们私底下都称呼他为:闻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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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五年前饥寒交迫倒在州府门口,被路过卖烤馕的吉婶救起来后,闻非在大凉州生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起得如此早。
毕竟当初就是看此地天亮得比盛都晚了几个时辰,是个睡懒觉的好地方,她才下定决心留在此处的。
闻非没有用手挡着,浅浅打了个哈欠,呼出的热气被北风扑回到她脸上,化成脸颊绒毛上的一小片看不见的水珠。她穿着一身跟当地老百姓一般的白布袄子,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将半张瘦削的脸都裹了起来,肩上还挎着一个旧羊皮缝成的药囊,拖着步子慢慢走在街上。
即便已经在大凉州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的皮肤依旧苍白如纸,看上去相貌平平,却有着一双眸色极浅、又极为清亮的眼睛,用时常帮她采药的李家小弟阿樟的话来说就是:“要不是那双渗人的眼睛,他看起来比找他看病的人死得还要快。”
吴家小厮是领了命来请闻非的。家中老夫人病重,家中主君主母都急得冒火,都说医者父母心,可怎的眼前这个少年大夫看上去却如此不紧不慢的。
他犹豫着开口:“闻大夫,我家老夫人病了许多年,主人请了不知多少位大夫都不成,眼看着这天儿越发冷了,如今可就指着您了。”
这小厮也算是吴宅中的老人了,口齿伶俐,深得管事喜爱。他自以为自己这一番话十分妥帖,既将府中情况简单说明,又恭维了闻非,即便是看在诊金的份上这位闻大夫也该走快几步才是。
可闻非就好像没听到一样,依旧拖着慢悠悠的步子,甚至还有心情欣赏一下街道边上刚出炉的烤馕成色。
小厮有些不悦,可也不敢发作,只得委屈却老实地放慢脚步,走在闻非前方一两步远之处默默给她引路,心道管事的真是神机妙算,原本他还不明白为何要一大早去请人,如今看来,等他们回到吴宅怕是太阳都要挂在头顶上了。
果然,等闻非磨磨蹭蹭走到吴宅,已是将近午时。
吴老板一大早便起身候着,结果他从睡眼惺忪等到饥肠辘辘,才终于等来了传闻中的妙手怪医。他内心气恼,便看眼前这个不及弱冠的毛头小子更加不顺眼,可到底是有求于人,只得堆着笑脸上前迎候。
“闻大夫,久仰大名,我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老母亲病重,我们家上上下下都寝食难安,这一大早就等着您过来了……”
闻非使劲眨眨眼,将眼眶里被哈欠逼出来的眼泪重新逼回去,幽幽道:“老夫人都病了许多年了,也不急着这几个时辰。”
这话实在是跟平常的郎中太不一样,甚至有几分漠视之感,吴老板一下子怔在原地,可不等他这愣怔转化成怒火,闻非又开口了:“老夫人在何处,先带我去见见吧。”
吴老板的生意做得大,府上自然也是大凉州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兴许是平日里经常接待来自粟特等西域各国商旅,前院的桌椅均是雕刻精细的黄花梨,地上则铺着色彩斑斓的波斯地毯;左侧墙上挂着四幅墨韵飘逸的工笔山水,右侧却是一整面墙的灰泥壁画,鹿王本生故事跃然墙上,好一派交融又奇特的景象。
而家眷们居住的后院,从窗柩到屋内摆设,则是完全的中原风光。虽说看不到,吴老板还特意将老夫人住的寿安堂建得与中原故土的老房子一模一样,也不知到底是为了缓解老夫人的思乡之情,还是为了弥补吴老板自己的愧疚之心。
吴老夫人的身边一向不缺人服侍,可到底瘫痪在床多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衣裳被褥可以换洗,可那股从皮肉里散发出来的病弱恶臭却难以消除。
平日里几乎无人可以在她房中长时间停留,即便是贴身照顾老夫人的婆子们,也得时不时出去换换气。可吴老板是个至纯至孝的,每日都要到母亲跟前侍奉汤水,他一来,女使婆子们别说出去换气,连露出半分不耐的表情都不敢。要不是给的工钱多,吴宅后院的下人们怕是三五日就要换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