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鹿鸣在启程离开盛都之前,早已听闻大凉州长史的累累恶行,只是没想到等他亲身踏上这片土地,面对的证据更加骇人听闻。
证人、证词、证物,桩桩件件,条理清晰,罄竹难书,无可抵赖。
李隆虽颇有才华,但生性贪婪,他出身在富庶的中州地区,从小看着家中长辈打理名下的田产铺面,商业触觉及其敏锐。当年他赴任大凉州之时,正值圣上下令开放夜禁之际,因而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里面的“商机”。
就在李隆准备“大展拳脚”之时,梁显和张永路趁机投石问路,稳稳抓住了长史身侧的位置,在大凉州及附近城镇编织了一张谋财害命的巨网。
大凉州的商业发达,年轻劳力纷纷聚集在以天香楼为中心的各路商户之间,自然成为了首当其冲被投身于危险交易的垫脚石。
不仅正常过往的商队要受到层层盘剥,他们还会威逼利诱这些商队替他们运输一些稀有的违禁物品,若有不从者,过关时则要缴纳巨额赋税。就连在这里采药为生的普通民众,所采到的上品药材都要上缴五成。
州府和天香楼互为表里,在其中挣得盘满钵满,徒留无辜百姓血泪千行。
可李隆只顾着数钱,却没有发现,身边的心腹与钱袋子之间,有着比与他本人更密不可分的联系。
梁显自称是本州人,倒也算不得错,他父亲确实是大凉州北边一个小村落出身,可他的母亲,却是北陀遗民。
大凉州地处西北边疆,周遭小国百姓之间悄然往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梁显的母亲本是北陀边缘小部落的一名药女,机缘巧合与他父亲相识,不久便有了他。
可没等两人正式成亲,北陀便爆发了一场横扫全国的内战,大晟更是趁机发兵北上,将北陀收入藩属。
梁显彼时才呱呱坠地不久,他的母亲连同母族一整个村落,全部惨死在铁马金戈之下。
他虽被父亲寻回并抚养长大,可他却痛恨他的父亲,恨自己身上一半的大晟血统,最后竟还将一切怨恨归到了这座边陲下州。
梁显潜藏在大凉州多年,苦心研读诗书,入仕后更是顺利回到大凉州,将自己打造成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模样,终于顺利攀上了李隆这条“高枝”。他以暴利诱导李隆和张永路,在他们的庇护与协助之下,私设马场,把控贸易关口,简直如鱼得水。
然而当大凉州即将上任一位新刺史的消息传来之时,不仅长史李隆坐立不安,梁显更是意识到一旦新官上任,自己多年的筹谋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梁显通过母族从战乱中逃出的部分遗民手中得到了秘药的消息,借助天香楼的路子寻得秘药,将潜伏在深处土层的火缕虫幼虫引出来,培养为可供驱使的毒虫。
他们本想让温鹿鸣在上任途中被毒虫咬上,再由李隆献上做过手脚的雪灵芝,好将这位年轻的刺史大人变成一具只能由他们摆布的病体。
只是利用秘药强行催动地底的火缕虫并非易事,张永路的人在碧云峰上试验了两月有余,才终于在温鹿鸣的赴任书到达前夜成功引出两只活虫,结果却刚好被那日在山上的三福撞了个正着。
而看上去毫无关联的吴老板,竟真的被他的管家言中,是在给穷苦百姓施粥送物时候,意外接触到刚从碧云峰上下来的采药人。
李隆只当这是将权力留在自己手中的法子,却不曾想梁显根本没打算让他在长史的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整个大凉州为他母亲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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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如果你没有其他补充,便在这份供词上画押吧。”
阴暗的牢房中,温鹿鸣一身白衣站在其中,一双凤眸一转不转地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李隆。
面对如山铁证,除了梁显一度想要咬舌自尽、又被卸了下巴以外,原本以为来了大活的狱正都没来的把家伙什搬出来,李隆和张永路乃至他们的一众随从很快都招了供。
李隆头发散乱,形容枯槁,垂头坐在牢房一角,看向温鹿鸣的眼神中满是轻蔑,他虽承认做了那些勾当,却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
“画押?”他冷笑一声,“我在这大凉州苦心经营十数载,费尽心思周旋在大晟和胡商之间,维持着这里的平衡,我何罪之有!”
温鹿鸣皱眉:“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竟然还将自己如此看高。”
“温大人,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明白这世间运行的规则。”李隆冷笑一声:“你当大凉州是书中记载那般美好富庶,是人人向往的沙漠绿洲?我告诉你,这里并非舆图商的一块地,而是数不尽的势力、金钱和阴谋诡计,白日在街边卖烤馕的小童,到了夜里也许就会变成敌国潜入大晟的侏儒间谍,王法在这个地方是最最无用之物!”
温鹿鸣眉心微皱,眸光冷如寒冰:“每个地方的确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则,可你最不该的,就是将你自己的规则凌驾于他人的身家性命之上!”
李隆发出一声讥笑:“你既姓温,那你可知多年以前,你的父亲也曾在大凉州?”
温鹿鸣沉静的眸子泛起一丝波纹:“我父亲戎马一生,随军驻扎大凉州有何稀奇?”
李隆闻言一怔,随即狂笑起来,他那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显得格外渗人:“我原本只以为你只是经验不足,没想到竟天真至此,真是滑稽!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给你指条明路,我倒要看看,温家长子要如何经营这北域。”
说罢,李隆咬破舌头,朝那供词吐了一口血沫,将自己的掌心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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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大人查案审讯,两日之内在天香楼出现过的人全部都被传召道州府问话,闻非自然也在其中。只是等她被问讯出来,偌大的州府除了零星几个巡逻的兵士,看上去竟空荡得很,连方才吵吵嚷嚷的苏辰都消失了。
她隔着衣料摸索着袖中的半株雪灵芝,眉心紧蹙。若不是为了找机会取得剩余的那半株雪灵芝,她根本不愿意踏入这公廨之中。可此刻她一个人站在这庭院里,遇到的差役们不是凶神恶煞就是滑不溜秋,没等她开口便跑得不见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