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老翁曹阿伯应当是第一类村民,他既姓曹,想必是这土生土长的百姓。而昨天对着她和谢辰阳咄咄逼人的云嫂眉目细长,大概是第二类,这些人一看就是从外面来的,可这曹禾村偏僻荒芜,中原人士为何会跑来这里定居?
还有那些堪称凶神恶煞的第三类人,与其说他们是村民,不如说更像是混迹在人群中的探子。曹阿伯说“曹禾村只进不出”,寻常村庄要如何做到,实在非强力不可为。
至于正走在她前方一脸焦急的小晴……
闻非眼睛打了个转,轻声问道:“小晴,我听说你们曹禾村历来禁止行医用药,你又是如何知晓生病了要找大夫的?”
小姑娘好像没想到闻非竟会问自己问题,被吓得脚步一个踉跄,脆声道:“我在话本里看到的呀,都说生病只要找到大夫,就能……就能那什么,‘药到病除’!”
闻非一挑眉,“那是谁告诉你我是大夫,要到哪里寻我?”
小晴下意识开口,忽的想起什么,又硬生生闭上嘴,“是……我答应了那个人,不能告诉你。”
“你连大夫和药物都没见过,那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你娘,而不是让她……”闻非顿了顿,看着小晴那扑闪的眼睛,换了一下措辞,“而不是让她病得更重?”
小晴闻言瞪大双眼,完全不能理解闻非的意思,良久才挤出一句话:“大夫,不就是治病救人的吗?过几天就是招川节,我还等着你赶紧治好我娘,好让她带我出去玩呢。”
招川节,是北陀冬日里特有的节庆。由于北陀王国内唯有一条丹永川贯通,每逢冬日上游冻结,水流枯竭,北陀民众便会齐聚丹永川两岸,采冰化水,在巨大的篝火边载歌载舞,祈祷春风早至,吹雪融冰。
曾经的寒州城也会过招川节,但自从大晟官员接管寒州,这一传统节庆便被严令禁止。可曹禾村地处寒州地界,虽说气候同样寒冷,可旁边就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幽河,又何须“招川”?
闻非回想起从西山上那群获救的失踪百姓。
北陀人炼药成痴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可即便是最凶邪的炼药手法也用不着这么多活人。
之前她实在想不通游鱼舫数年间持续绑架这么多人究竟是要做什么,如今走在曹禾村街头,看到其中一些年轻但神情茫然的人,她忽的明白了几分。
好一个北陀,失了寒州不算,竟敢暗中在大晟境内建立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实在无法无天!
闻非眉头深锁,眼睛微眯,原本苍白的双颊因为愤怒而泛起一丝微红,恍惚间她又听见了坠崖时聂五高呼的那句:“国师恭候大驾”,不禁背脊起了一阵寒意。
曹禾村的种种如同一个故意暴露在她面前的拙劣陷阱,就赌她敢不敢为了那一点背后的真相往下跳。
闻非的胸膛急促起伏,额角的细密的冷汗凝成一小片水珠,她忽的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扯了几下,一低头,便直直撞上了小晴的双眸。
小姑娘眼中满是焦急和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母亲重获健康,站起身带她同游的快乐场景。她或许完全不理解大夫到底是做什么的,只固执地听信了某个人递给她的一丝希望。
闻非虽是医者,但不是圣人,她不愿意与这些麻烦的潜在暗流纠缠,可小姑娘眼中的关切总不是假的。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从她有记忆起便住在那座山间道观之中,周围的人只跟她说她的母亲因为月里不足,难产血崩而亡,闻非自己也因此从小身子虚寒,因此被家中亲长送到山上静养。
闻非前次重生后,也曾试图寻找过母亲的痕迹,可不管她如何调查,甚至从府中仆从那边旁敲侧击,她的母亲竟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两次面临死亡之际,闻非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她有母亲的话,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如果她有母亲的话,出嫁前母亲是否会仔细替她考量夫婿,教她与夫家相处的技巧;如果她有母亲的话,她是否不会被送走,能在家中从小学习各种礼仪举止,出门前母亲会对她细细叮嘱,她就不会在宫宴上遭人陷害。
闻非也不是觉得这些东西有多好,只是如果她有母亲的话,兴许她也不必两次落到身死魂灭的境地。
如果她有母亲的话……
闻非沉默了一阵,伸手顺了顺小晴的额发,将歪斜的绢花插回去应在的地方。小姑娘估计是一大早就开始满山跑找人,丫髻跑得乱蓬蓬的。她做完这一切之后忽的想起自己现在是男装打扮,这动作怕是不妥,又后退了几步。
“走吧,我们去救你阿娘。”
*
曹禾村不算大,闻非没走多久边来到了位于曹禾村正中的村长府中。说是村长府,其实就是一个稍微规整的院子,这院子的陈设装潢与外头那些村民一样,同时具备了大晟和北陀两种风格,透着一种怪异的和谐。
小晴心急如焚地一把推开门,拉着闻非就往里冲。
出乎她意料,此时屋内竟人头攒动,从年纪和衣着打扮看应当都是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聚集在厅中正激动地争论着什么。闻非略微听了一下,似乎是为了什么“上人”、“供品”之类的东西争论不休。
她抬眼望去,竟发现人群中还有两张熟悉的脸。
其中一个是鹤发白须,表情冷硬的老翁,他虽坐在上首,却分明正处于言谈的中心,被周围的人攻讦着,正是曹阿伯。
而另一个堆着满脸笑意,声音尖利的妇人,正忙着给来客们端茶倒水,赫然是昨日对闻非和谢辰阳表现出莫大兴趣的云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