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的诚恳,甚至带着哀求与卑怯,我却听得如坐针毡,思绪不宁。
那句再不要我,把我所有忐忑,纠结,犹豫的心思捶死在深潭海底。
我不能。
我不能绊住他!
“殿下怕不是忘了?”我忽然换了副脸色,伸手抚上他的心口,学做妩媚娇弱的模样,“那等我入了教坊司,殿下就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他的心猛然一坠,我的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索性收回来,紧接着脱下了我的外衣,“还是说,殿下今日就想要?”
他没再说话,我也没再更进一步。
双腿发颤,但仍死死屏住呼吸,眼眶里余留的眼泪也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
他无声地往前一步,替我理好衣服,那滴泪滴落在他的指尖,他也没去擦拭。
窗外风雪敲打窗棂,哗哗作响。
房门掩着,我呆呆地望着,可眼睛里再也装不进他的身影。
——
皇上的旨意缓了好些天,依旧没有动静。
父亲在大理寺过得似乎也安稳。
我提着食盒,带着棉衣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石床上,对着墙壁涂涂画画。
“幺妹。”他看见我就绽开笑颜,溢于言表的慈爱。
我也学着他笑:“这地方冷得厉害,可惜了不能带酒。”
“你外公身体可好?”他扯了扯皱皱巴巴的衣摆,把乱发拢起,显得不那么狼狈。
“都好。”我抿着唇,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不知怎的又说一句,“只是,哥哥好久没寄信回来了。”
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但也只有一瞬,又归于平静。
我紧接道:“边关战事吃紧,高寻好像有了新的对策,哥哥败了几场,想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写信回来。”
父亲垂下眼睛,手指摩挲:“你母亲可还好?”
“都好。”我笑得真诚坦诚,眼睛眯成月牙。
父亲沉默,一言不发。
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这阴冷潮湿的牢狱,本就不多的人情味儿,再也抓不住了。
“母亲进了宫。”
“我也退了婚。”
“自请入教坊司。”
“皇上应该也是允了。”
我索性讲个痛快,每讲一句,父亲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我在告诉他,他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当年的情谊,在别人眼里全都是狗屁。他这么些年寄予在他人身上残存的恻隐之心,全部化成割在骨肉至亲身上的钝刀。
我在质问他,质问他为何一把年纪还如此天真,竟还期望帝王宝座上的那个人,还有平凡人的温度。
父亲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无悲无喜,像提线木偶一般没有神采。
“阿满,为何要退婚?”
他都算到了。
如此可笑。
只手遮天,人人喊打,阴狠毒辣,名声极差的赵敬桓,竟然真的是个忠臣。
他竟然是真的是心甘情愿、毫无顾忌地把身家性命交付给那个人,即便沦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毫无怨言。
我气急,却只想大笑。
胸口凝聚的团团火焰在这一刻被一盆冷水浇得彻底,无尽的酸楚爬上我的眼角眉梢却只能化作狰狞恣意的笑。
“父亲还真是,真是令人钦佩。”
身败名裂,也要成全帝王的猜疑心计。抛妻弃子,也要扫平上位者的后顾之忧。
将所有的一切弃之不顾,却连一个忠义的名头都换不到,事到如今,他还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们就该死吗?”
我望着他不知何时坍塌下去的脊背,心底生出的恶趣味,想要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压塌他脊梁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明是你该死!”我死死握住栏杆,压低着嗓子怒吼道,“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主意,为什么当初要心软?心软地把小娘和姐姐接到身边!心软……到如此地步!”
“赵大人还真是失败,明明早已没了根骨,一心向着那个人,却依旧免不了被猜忌,被试探。到最后还要双手奉上自己的妻子儿女,已彰真心!”
“别指望我会感激你那微不足道的怜悯!”
父亲走到我面前,黑黢黢的眼眸看不透,就像是汪洋大海平静无波,无论多大的风,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为何退婚!”
掷地有声,利刃穿心。
我不敢问他,为何早就将我当作棋子,对陛下赐婚无动于衷,一心让我成为赵家倒台的导火索,为何还要保全我的性命?
在江南水患一事中,他在帝京城也早就设好陷阱,三番五次地对我下手,已全陛下的心思,最后竟甘愿放手让我随长公主离京?
这些年,陛下仁德,声名远扬。在他手上几乎没有判下九族牵连之罪,就连十二年前的那场谋逆旧案也未曾。
因为祁叔叔无妻无女,九族之内仅剩祈老太爷一人。也因先皇曾赐给晋国公一枚免死金牌,所以最后陛下仅仅赐下一杯鸩酒,让祈叔叔于狱中了结自己。
其余的,只要是他想杀的,大多都是借我父亲的手。
比如为祈序川鸣不平的众多旧部,比如艰难跋涉到京呈万民书的老妪,比如因此事牵扯出的众多官员……
这其中或许有些不是父亲的手笔,但重要吗?
恐怕他自己都不在乎。
所以既然他早就决定此生要为陛下尽忠,决意割舍掉一切,又为什么仍旧对我保留最赤诚的纵容?
是因为他爱我,我的父亲还爱我。
他想让我在江南水患中独善其身,所以用自己的手来谋害我,想名正言顺地将我从世家女子中除名,然后让我从世上销声匿迹。
那他是什么时候放弃谋害的我呢?
是有人不顾一切当众射杀我,是所有的一切逃脱他的掌控,所以他默许我随长公主远走,以换得暂时的平安。
而这桩婚事,原就是他为保全我走的第一步棋,是为我铺设的一条退无可退时的后路。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到庆幸,庆幸他对我的真心,没有半分掺假。庆幸从始至终,他想保全的那个人,也是我。
可是,我怎么能能不恨?
是他明明可以保全更多!凭什么只有一个我呢?
“你走罢。”父亲摆摆手,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别再来了。”
浑浑噩噩又过了好些天。
等到上元灯节都过了好久,等到年味儿完全消弭,等到柳树抽出嫩芽,我还是没能等到一个结果。
我就知道,我的母亲,就是我们全家的保命符。
帝王之情如此凉薄,没想到也会痴情至斯。
外公照常在书房里作诗描画,小娘照旧在院里侍弄花草,而我继续在等一个结果。
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