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乎乎的呢,”应不尘说,“要搓搓吗?都是皴?”
“就是黑的,”周瞳说,“我见了没人是白的。这个哥自己搓。”
“哦,”应不尘说,“我给你打肥皂不?”
“洗完就出去,手都泡皱了,嘴那么碎。”周瞳把他包起来,穿上衣服扔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饭都上桌子了。
周瞳是掏空了过年的钱来买汪家买年货合计还不错呢。
结果进了小屋子里看见汪家自己买的,比起来真是太差了。
“心意晓得,别乱花钱。”汪爷爷说。
“我啥也没有,再没心意,”周瞳低着头,说,“就没长心了。”
“谁说的,”汪爷爷一身正气,道,“莫欺少年穷!”
周瞳吞了半杯烧白,起来深深地给爷爷鞠躬,半天也拉不起来,他说,“要不是您俩,这孩子跟着我就废了。”
汪奶奶把最后的菜放在桌子上,搬来一条高一点儿的凳子,把应不尘撂上去,咂咂嘴,说,“那就多回家吃饭。”
应不尘看着周瞳食不知味,他最喜欢吃的烧肉都没夹几筷子。
***
1993年。
在春天要开学的时候,汪奶奶骑自行车去学校教书,在路上摔断了脚,学校早就对这个动不动收学生进来的老太太深恶痛绝,总是一副自己个儿能拯救天下孩子的模样似的,又因为她在这里干了一辈子,没法子找正当理由,顺着这事儿,一群领导就拎着东西,话里话外的,就给辞退了。
汪奶奶不屑他们,说了那几个收进来的孩子要继续读书不然就要去北京上访之外,果断地就与他们割袍断义了。
汪奶奶有文化,也不好拍马屁,从前办事儿就丁是丁卯是卯,脚还没好利索呢马上就被叫去一个面粉厂算账了。
面粉厂里都是亲管亲介绍进来的,老板做大生意,最敬重文化人,不计较细枝末节,这里的工人带点儿筛下来的面粉回家也没人计较。
周瞳的头发全让他剃了,头上的癞子也慢慢地好了,但是他在理发店这一年已经很要臭美了,所以总是戴帽子。
周瞳丢了工作之后,被汪奶奶带进了面粉厂,汪奶奶是亲与事分得清楚的,所以给周瞳的工作是装卸工。
卖力气的,比沙龙里面还要累。
但是是正经的营生,而且这里的孩子都上学,应不尘在面粉厂可比在那个虎龙混杂的理发店强多了。
面粉厂早就引进了先进的机器,一天都能做出好多面粉。
操作间的工人有规范的流程,也有文化有知识,他们摆弄着这大机器,实在厉害。
周瞳只能在外面,装卸面粉。
汪奶奶知道他俩住的地方,又自己降了点工资,说她年纪大,下雨下雪的回不去,要了一个车棚里面的铁皮房,从前这儿放了个变压器,后来挪库房那边去了。
应不尘特别喜欢这里,这里有一个大院子,有时候停满了大车,很多人都在这里忙活,小孩儿也有,这里的工人人也好,给小孩儿吃糖。
那会儿开始,应不尘就开始吃面疙瘩了,面疙瘩的弄法很简单,他先把一毛五一个的煤饼烘起来,然后拿一个盆,加上一点水,搅和搅和,水开了,就可以下锅了,沾点咸菜或者酱油,就可以吃了。
周瞳自从卖力气之后,胃口就变大了。
周瞳的头发长出来了,是个寸头,别人都问他是不是劳改犯,哪有剪这种头型的。
哥哪里像劳改犯了?应不尘想。
他们在小小的钢棚里面,分享一锅的面疙瘩,今天多了一份翅尖。
他今天发了钱,就跟应不尘分,这点儿也比沙龙不知道好了多少。
“哥,你挣这么多钱!”应不尘几张钞票数了又数。
“你数学可学好了?”周瞳笑着看他,“以后你买菜,买面粉,行不?”
“汪奶奶教了。”应不尘说,“我还看账本了。”
“你看得懂?”周瞳倒是不信这小孩儿这么早能算明白数。
“看不懂。”汪奶奶说,“老看,小孩儿就会耳朵染色,多动脑子好。”
“看账本会染色?”周瞳一皱眉,“你耳朵让我瞧瞧来。”
周瞳顾不得面疙瘩,把孩子先抱过来,“染啥了?”
看了半天,也没染色。
周瞳在这里做装卸,应不尘倒是要去帮忙了。
但是他太小了,根本干不动啥活儿,不如去老太太那写作业。
但是只要放学一回来,就黏到装卸班子里来。
这玩意计件,力气换钱。
周瞳之前没干过,弄不清楚窍门跟力道,后背都弄得乌青。
后来瞧着人家,才算懂了一点儿门道。
遇上了汪奶奶,才知道耳朵染色是耳濡目染。
周瞳总觉得他的工钱没人家多,上个月是这样,这个月也是这样。
“哥现在干那个装卸,”周瞳吃东西就跟吞一样,说,“里面事情多。里面好几个都不认识字儿,也不太识得数字,那个威哥,就是那个记账的,他的账本不对劲。”
周瞳认字儿,在装卸工里面已经很难得,晚上的时候他要去汪奶奶那儿学文化,应不尘看过周瞳写的字儿,可漂亮了。
应不尘不是很听得懂,但是就喜欢听周瞳说。
“我瞧着好几次了,”周瞳囫囵吞着面疙瘩,说,“他是挨个记账的,也不叫我看,然后去领钱,领钱回来分,总数对不上,好几回才去领一次钱,人家自己个儿都记不清楚。”
“我说咱这种咋能记不清楚呢,”周瞳低声像是应不尘打商量似的,“我就发现威哥给人的钱多,那些干装卸的,有时候早上过来,跟没睡觉似的,身上还有味儿。”
“我觉得他们出去干私活儿了,不带我。”周瞳有点儿不乐意。
应不尘还是听不懂。
“为啥不带我?”周瞳自言自语,“我没力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