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弱,夜色冷冽,下山至少也是辰正天光之后。众人在洞中围着篝火将就一晚。
但宫洛雪怕什么来什么。睡前给林玉安把了脉,又在他身边睡下,然而到了卯初时分,手肘忽的一紧,惊醒来看到林玉安已是满头大汗,双目紧闭,上齿将下嘴唇死死咬住,已有鲜血淌下,浑身颤抖不止。
毒发。
只见他眉头紧锁,似是忍耐不住,一声惨叫从喉间迸发而出。一时似感觉不到右肩的伤,左右手并用狠狠抱紧肚子整个人蜷缩起来。
众人都被这动静惊醒。宫洛雪想扯他手出来把脉,却发现他这时力大无比根本掰不动,大喊:“成广,快拉住他!”
按照宫诺雨调毒的路子,毒发之时必有解毒之计可寻。见林玉安痛成这样,宫洛雪被他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惊出一身冷汗,只得对他说:“林玉安!林玉安!坚持一下,只要让我把脉就好,只要一小会儿就好!”又从怀里摸出解药扔到岑子手里道:“取出一粒,我叫你喂你就喂!”
成广一人拉他不住,一旁江玄上来帮忙,想要点穴制住林玉安,谁知竟一点作用也没有,任他点多少下,林玉安还是蜷缩着在地上翻来滚去。宫洛雪将人提起来搂在怀里,双腿锁住他上半身:“拉他腿!一人一边!”成广江玄废了好大劲才让林玉安膝盖离开前胸,宫洛雪咬着后槽牙使劲将他一只手臂拉出,岑子见状也扑上去帮忙固定住那只手臂,宫洛雪正是以这种艰难的姿态把上了脉。
“疼!好疼!”林玉安脸上泪和汗混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喊。
帮忙的三人根本没想到他力气竟然这么大,成广憋着气:“兄长。。。好。。。了吗。”
宫洛雪大喝一声:“岑子!喂药!”
谁知岑子一转身将药塞进他的嘴里,愣神间又被岑子一把捏住他面颊狠拍一掌,手忙脚乱道:“对不起师兄!我喂错了你快吐出来!”
幸而那药丸没有融化,又被岑子抢出去塞进了林玉安嘴里。见他吞下,三人才放手松过一口气,林玉安蜷缩起来在宫洛雪怀中瑟瑟发抖,嘴里不停的喊着:“娘,我好痛,好痛啊!”
宫洛雪听这声音心下颤然,想到那日林夫人惨死之相,想到林玉安乃林氏独子备受宠爱,才过弱冠之年,可怜至极,就此让林玉安靠着,大约一盏茶时间,疼痛似有缓解林玉安不再发抖,只细细喘息,他才回过神来,低头见他面色惨白睫毛低垂,下唇的伤口红肿渗出血来,整个人湿哒哒的。
宫洛雪心脏漏了一拍。
脑子里手持沧月将宫诺雨捅对穿十个来回。
随即让林玉安侧躺好,叫成广去车上拿了几味药熬上,这才擦了一把满脸的汗。
江玄把篝火生大,宋知念支腿坐着,一手执扇搭在膝盖上,隔着火光看着宫洛雪,道:“宫兄,我算是想起来在哪听过你的名字了。淮州宫氏二公子嘛,不是说你六年前死了?”
宫洛雪接过成广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只简单地说:“兄弟不睦,离家出走罢了,江湖传言信不得。”
宋知念噗嗤一笑,摇头道:“好吧,我见你这人有趣又合心意,带这两个弟弟也有趣。你不愿细说我自不问。方才所见,玉安弟弟病得厉害,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可以告诉我,我这人常年四处行走,爱交朋友,兴许有些事能帮上忙。”
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帮忙。
方才毒发之时把脉时间虽短,也算有收获。那些个寻常药材此次车上备了,唯独有一味,产自大漠,名曰穷奇晶,此物甚为稀有,名为“晶”,其实是一种植物,只在人烟稀少的大漠深处有,生长期结束,果实在干燥炎热的环境下凝结为晶。宫洛雪曾用其解过宫诺雨制的某种奇毒,那一次的脉象同此虽略有不同,但甚为相似,很值得一试。
自延川城动乱,仡浑部放弃西川关掉头深入大漠,部落之间争斗也越发激烈,原本采这穷奇晶就要深入大漠,冒极大风险,部落之间忙于战争,加之互市被毁,大绥境内民众与大漠人势不两立,药贩子们既没精力,也没必要。
这药,就断了。作为大绥最大的药商,宫氏没有,那就只能靠江湖人士打听了。
他想了想,起身一抱拳道:“能遇宋兄这般豪爽之人,宫某三生有幸,玉安得贵人也。”便将穷奇晶的事给宋知念说了。
宋知念听完先是一顿感慨:“你看看!伊图林部制造的动乱,影响甚大!”拿扇子指着曹猎户,以“看你祖宗们干的好事!”为开头,发泄般将那伊图林部狠狠骂了一通。
发泄完了话锋一转:“我虽不懂医,也不懂药,但我与那潞州钱帛都提点乃至交,此人有一爱好,喜爱收集各种奇异药材,据说但凡在大绥出现过的他都有。既然交了宫兄这个朋友,自当全力以赴。待天光,我便先行一步,晚些时候在桐安何处碰面,只需成广兄弟告知我家江哥哥便是。”
如约定那般,天光时分宋知念和江玄先走一步。
曹猎户对二人惧怕,见他们走了,才慢慢挪出洞口,在外面叮叮当当一阵又折返回来与宫洛雪一行告别,自行回了住处。
他在雪地中前行,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自家山洞,却见雪地上留有车辙印,心中害怕是二人要来杀他泄愤,犹豫间又见那印似是只做停留又走了,咬咬牙,还是进了洞。环顾一圈,自家随意搭起,勉强称之为床的木板上多一个盒子。他战战兢兢的走过去打开,却见五吊钱齐齐整整的码着,脚边又踢到一个沉重的麻袋,他双手颤抖的打开,一股白米香扑面而来。
曹猎户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不住地向他们下山的方向磕头。
而宫洛雪一行上车时才发现车厢里多了一只尚裹着一层冰的腌野猪腿。
***
潞州桐安虽不比天泉繁华,但时至大年初九,元宵将至,街上也比平时热闹不少。主街上小贩出摊,叫卖声不断,卖花灯的,煮吃食的,捏糖人的,各式各样。
岑子想着早间情急之下喂错药,担心被师兄批评不愿进车厢,一路坐在成广旁边看他赶车。林玉安经过那一阵毒发,整个人虚得不行,正靠着休息。宫洛雪坐他对面,一直在想那毒里他解不开的部分。经过把脉,他的方子可以尝试减轻毒发痛苦,但那及其陌生的部分,仍是无解。
“宫兄,我不想再做这样一个废人了。”林玉安突然发话。
宫洛雪心下一惊道:“你只是中毒,不是废了。”林玉安听完一笑:“我曾以重振林氏武学为毕生所求,得父母悉心教导,苦练多年稍有成就。而现在,内力散尽,经脉被毁,似是这辈子就完蛋了。”他顿了一顿,声音里尽是虚弱:“玉安厚颜,想拜托宫兄一件事。”
只要非他自暴自弃,别说一件事,只要他林玉安开口,一万件也是要办的:“林玉安,你不要跟我这么客气。何事你尽管说!”
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摘得!
林玉安努力正色道:“昨日见岑子英姿,昔日之玉安又何尝不是。但我既还有这筋骨根基,便要重新站起来。”说这几句话似是耗掉他大量的力气,缓一阵又说:“宫兄既帮我,就请再尽你所能助我恢复。如今我想得透彻,林氏武学并非只有林氏剑法,只要心法在,哪怕没有内力,不行经脉,凭着一身筋骨,也要摸索出路。先父对我抱以厚望,我又怎能自暴自弃。”
宫洛雪见他说出这番话,既心疼又佩服,毒发之时那一声声喊痛还在耳边,如何不心疼?他遭受多重打击,昔日珠玉如今一身泥泞破败不堪,却仍撑着血淋淋的躯体誓要重现光芒,又如何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