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敬禹年过半百,看起来却似刚过不惑之年,发如漆墨,半束于后脑,另一半随意披散。相貌端正五官挺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不急着回答宫洛雪的问题,倒是对严以温说:“请门规戒藤来。”
严以温不明所以,但又觉师父说话自有他的道理,便在韦梦桃疑惑的注视中起身去了。
宫洛雪心急如焚,他不清楚方谷主要罚谁,他只想知道林玉安的情况。
在漫长的等待中,方敬禹依然注视他。
宫洛雪听见身后悉悉索索一阵响,连忙转头看去,原是林玉安动了一下,微微翕开眼睛,正无力的看着他。
他心中按不住的激动,可方敬禹仍只是不温不火地盯着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主动开口道:“方谷主,他好像醒了。”
方敬禹缓缓开口道:“往后几日,他皆会处于时醒时昏迷的状态。待我处理完该处理之事,自会告诉你。”
宫洛雪点点头,方敬禹的注视令他浑身不自在,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抬眼看韦梦桃,对方此刻一脸严肃,额间似有汗珠渗出。
旁人不知,韦梦桃再清楚不过,这门规戒藤多少年没动过了。如今师父将其请来,恐怕事情相当严重。加之师父平时有说有笑,弟子们做得不好,也从不留隔夜话。可自昨夜起,他浑身散发着寒意,眼下怕是要大发脾气。可不知究竟犯错的是自己,还是严以温?
韦梦桃万分紧张地向他微微摇头,示意别再说话。宫洛雪只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等待。
煎药的弟子来喂林玉安喝药,没喝几口便呛着了,宫洛雪急速起身要去帮忙,却换来方敬禹一声:“坐下。”语气并不凶狠,却透着令人无法反抗的威严。
宫洛雪见那弟子熟练的替林玉安擦拭又拍背,颤着心默默坐回原位,竖着耳朵听动静。
待那弟子喂完药,严以温也回来了,手上拿着药王谷门规戒藤,这是由四条梁皮刺藤编成的鞭子,约莫四尺长,中间一条同小拇指般粗细,上面交错分布着粗刺;另外三条较细,则分布着又细又密如针尖般的小刺。整根戒藤没入药水煮上七日夜,棕红发亮,坚韧无比,利刃不可断之。而那刺尖过去多年,惩罚过药王谷许多弟子,仍然尖利无比。
方敬禹让那喂药弟子去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随即接过戒藤,对着宫洛雪冷冷道:“脱衣服。”
众人皆是一愣,韦梦桃和严以温面面相觑:此人非药王谷弟子,为何要用戒藤惩戒?
宫洛雪看着方敬禹,心底猜测或许同父母有关,看着那戒藤,咽了咽唾沫,又想今日这一顿抽怕是如何都免不了,倒不如爽快点。随即动手解衣带。
岑子在一旁着急道:“方谷主,您这是为何?我师兄做了何事要这般惩戒?”
方敬禹看向他道:“若你想知缘由,便同我那两个徒弟一道站远点,一会儿误伤了可不好。”
岑子一把抱住师兄道:“不行!我是师兄和师父养大的,以前师兄护着我,如今我也得护着他!没个缘由就打!您不讲道理!”
方敬禹点点头道:“果然是白九尧的好徒弟,但这一顿戒藤你师兄跑不掉。你且在一边听着,若是我所言无理,你大可一剑杀了我。”
岑子还想说什么,宫洛雪拉住他道:“无妨,许是家事,你乖乖的,无论如何不可以动手。师兄没事。”
说完脱去上衣,见他身上还缠着绷带,方敬禹又叫严以温过来拆掉。
那血肉模糊的三个血窟窿露出来,韦梦桃有些看不过去,说道:“师父,他昨日才受了伤...”
“正好今日抽完了一并恢复。”宫洛雪笑答。
方敬禹听罢冷笑一声:“跪下。”
宫洛雪一听,抬头看他道:“方谷主,是让我跪父母跪师父总得说明白,您要怎么打都可以,但我不能随便跪。”
“我且问你。”方敬禹此刻居高临下地看他:“你父亲宫晟是否药王谷弟子?”
“是。”
“你的医术是否师从宫晟?”
“是。”
“那今日让你跪药王谷祖师爷你有何不能跪?”
“...跪...那得跪...”宫洛雪此刻还有些嬉皮笑脸,想缓解这恐怖的气氛。
方敬禹见他实实在在跪好了,抬手一鞭招呼上去。
宫洛雪被这一下抽得差点扑倒在地,幸而双臂稳稳撑住,随即倒抽一口冷气。
这感觉似十来柄匕首,同时在背上狠狠剜过,额头上的汗瞬间便沿着面颊淌了下来。
“我问你!你母亲是怎么死的?”方敬禹一向漠然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抬手又是一鞭抽过来。
宫洛雪浑身一颤,答他道:“突发心疾。”
“宫晟没有教你如何辨心疾征兆吗?”方敬禹这一句已是吼出声来:“药王谷弟子断不出心疾之征,该不该罚?”这吼声响彻洞中,手上连续抽了他两鞭,那戒藤狠狠抽在本就破碎不堪的皮肉上,发出呲喇的声音。
这三鞭下去,宫洛雪已是满头大汗,疼得几乎要晕过去,强撑着答话:“该罚!是我的错,是我学艺不精!没有断出母亲的病征!”
方敬禹这辈子只爱这一个女人。
他和宫晟没有谁先谁后,这像极了亲兄弟的二人,同时爱上了她。
“宫晟呢!”方敬禹想起那些日子,红了眼眶。他同老谷主出关之时,听闻宫晟和曲婉嫣已成亲生子,便铁了心此生不再见。谁知再听闻消息,竟是曲婉嫣的死讯。
多年来他只想问宫晟一句,你那么爱她为何护不好她?
“宫晟去哪了!”说话间又是两鞭狠狠抽上去。
宫洛雪咬牙忍着,血从嘴角渗出。
“你说话!”方敬禹手上的鞭子没停过,眼前那背上除了三个骇人的血窟窿,已密布着深浅不一的鞭痕。
三人站在一侧无不触目惊心。
宫洛雪却从内心觉得这鞭子抽得对,抽得好。父母的死是他的心结。他一直自责,如今这人有资格,有身份罚他,罚得他心服口服。
可是他该怎么办?他问过千百遍。
那时他为父亲守孝,没救下父亲心里已是悲痛无比,大哥不管事,磕个头便走了;姐姐远在临都,家里所有事都得他来操持,那段日子太累了。他知道母亲亦是悲痛至极,便由着她多歇息。
某一日他又累又困,撑不住了上床歇下,一觉竟到晌午。就是这个他没去把脉的夜里,母亲静悄悄的去了,没有挣扎,就这么躺在那,把痛苦留给了他。
他深知这些说出来都是借口,若是真的医术精湛,怎可能发现不了母亲的异样?
方敬禹这一鞭太狠,宫洛雪痛得浑身颤抖,一时间手臂脱力沉了下去,只好用手肘撑起身体,口中含不住的血流到了地上,他哑着嗓子喊道:“谷主打得好!”
“我问你婉嫣发病时,宫晟在哪!”
“他死了...”
方敬禹抬起的手停住了,这气若游丝的声音是从须弥塌上传来的。
宫洛雪也听见了,急忙转头,见林玉安侧脸看他,也不知到底醒没醒,只虚弱重复道:“他死了...”
方敬禹听闻曲婉嫣的噩耗便天旋地转无暇顾及其他,只道宫晟因别的事误了救治,心中责怪他多年。可万万没想到...宫晟竟是走在前头那个。
立刻蹲下问宫洛雪:“怎么回事?宫晟不是因别的事耽搁了,是...”
宫洛雪看着林玉安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又是一紧,却见韦梦桃疾步到塌边上手把脉,随后低声道:“他没事。”
这才颤抖着说:“父亲离世次月,母亲也走了。方谷主,是我学艺不精,是我的错,我该罚。”
方敬禹沉默,缓缓起身,双臂无力的垂着,仰头望着洞顶许久。
时至今日,他心中还是深爱着曲婉嫣。
他只是不舍从这场痛苦的爱恋中转身,一困久久四十载。
戒藤终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们怎么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