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洛雪迷糊中听见叮叮咚咚的声响,听着似檐马,又似传说中黑白无常锁魂钩上挂着的银铃。
他试着撑开沉重的眼皮,极窄的视线中布满迷雾,其间有人影晃动。
‘听说人死了都是轻飘飘的上了天。’他这般想着:‘我这浑身又痛又沉,怕是下了地府...’
他脑中仍是一片混沌,实在难以支撑,再度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宫洛雪自觉浑身滚烫,强行支起眼皮又见蒸汽袅袅,嗓子又干又痛发不出一点声音,四肢亦是动弹不得。
‘这气味...’他努力分辨着陌生青草气息:‘地府十八层有下油锅,难道还有上蒸屉吗?’
他感到浑身上下似被蒸透了般,油脂都快冒出来了,心下自嘲道:‘真厉害啊宫洛雪。宫氏几代医者救人无数,你恐怕还是头一个地府报道的。’
这可太丢人了,见着老爹老妈列祖列宗怕是免不了一顿打。
转念一想,家里老人想必早成了仙,想见也见不着,这般思索又为躲过一顿笑起来。
笑着笑着,又迷糊过去。
“宫洛雪...宫洛雪...”
这回他在低沉悠远的呼唤中醒来。
他试着睁开眼,却见着一片黑暗,不远处仍有檐马叮咚轻响,他自觉身处一温暖空间,四周弥漫着不知名的青草气息,身上还是很痛,手脚有些知觉但依旧难以挪动。
“谁?”他听见自己嗓音变得嘶哑。
“可知你为何到了地府?”那声音问他。
“什么?”
“你曾有过几个恋人?”
“...”
“数不过来了么?老实交代!”
“不是...阎王老爷,我这辈子头回向心上人表明心意就死了!哪儿来的恋人...”
“在他之前连个心动的都没有?”
“没有!”
“你可想清楚了,一个都没有?”
“...阎王老爷,只爱一个也要送地府吗?还上蒸屉将我蒸个透,都说话本不可信,果不其然,不到地府不知竟还有这等刑罚。”
说完这话,宫洛雪耳边檐马叮咚衬得四周极静。
许久后,那声音又问:“你此生可做过何等轻浮事?”
“...你这阎王有趣,怎的尽打听人私隐?”
“严肃点!”那声音呵斥道:“事关之后行刑,你得老实交代,若是说了谎须得加倍行刑!”
宫洛雪一琢磨,送我上蒸屉也没先定个罪啊,简直莫名其妙。
转念一想,今后是要给林玉安托梦的,蒸个十道八道的好像也还行,毕竟自己皮实,不至于影响皮相;若是砍手砍脚剥皮油炸,将来入梦定要吓坏了他;最坏的是听说不诚实会拔掉舌头,如此一来话也说不清,以后入梦如何同玉安说话?
想到此还是决定照实了说。
“我宫洛雪一生为人正直,若说有何等轻浮事,也只有...趁我那心上人熟睡时,偷偷亲过他。”
“亲哪儿了?”
“脸蛋儿...”
“还有呢?”
“额头!”
“还有呢!”
“手!还有嘴!行了吧!阎王老爷一定要问得这般仔细吗?”宫洛雪实在没明白这阎王怎么对活人私隐这般有兴致?
“行了!你接着上蒸屉吧!”
“还得蒸几回啊?”
“你是阎王还我是阎王?”
“...您是...您说了算...”
于是,他反反复复被蒸了好几回,至于具体几回也记不清,他脑子里总是迷迷糊糊,四周不是蒸汽腾腾就是一片黑暗压抑。
有时醒来他会担心火太猛蒸太透,会不会过分软烂脱骨导致站不起来?
‘哦对,我现在是鬼,不用站起来,是用飘的。’
说来也怪,近两回被蒸过之后,他竟感到身体轻松了不少,不似之前那般沉重,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兀自思索,想来是做鬼上了道,离飘起来不远了。
这回刚刚醒来,便觉着唇上覆着温热柔软之物,随即一股清凉苦涩的液体注入口内。这感觉似曾相识,令他想起上一次与林玉安亲吻。
他迟迟未表明心意,三番四次不明不白地亲来亲去,心中已觉愧对林玉安。
他不希望心上人觉得自己轻浮,每每情动都死死按住,不让那点躁动抬头醒转。偏偏那日林玉安调侃一句‘家主’,他就跟着了魔似的。
以往百号人这么叫他,叫得他麻木,但林玉安那一声,却弄得他心尖发痒,头皮发麻,长久的压抑在那一瞬实在难以自控,一时忘情将人吻得眼角绯红睫毛湿润,实在是好看得不得了。
虽说成了鬼,但回想起来,仍是忍不住要为那时还能悬崖勒马的自己鼓鼓掌。
很快他又被唇间熟悉的触感拉回思绪,想来是太过思念,才会出现这般幻觉。
...可是...这幻觉未免过于真实!
宫洛雪猛地睁眼,他觉出眼前覆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四肢沉重的感觉已然消失,一抬手扯掉眼前之物,刷地坐起身来。
胸前及腰腹各处剧痛扯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可抬手一摸,皮肤竟是温热还有稳稳的心跳。
再一抬头,林玉安好好地坐在眼前,微微歪头看着他,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醒了?”他就这么淡淡地问了一句。
宫洛雪惊呆了,不是因为自己还有心跳,是因为林玉安实在太好看。
他在洞中削短的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柔顺泛着光泽,额间系着一条棕色皮料编织的绳子,绳上两侧眉尾靠后挂着银质小铃,一说话,那小铃便跟着叮当作响,俏皮极了。
他身着花青短衫,玉白的颈在交领映衬下更加修长,领口绣着白色花样,其间点缀着薄薄银饰片子。
“醒了就自己喝。”林玉安又说话了,银铃亦是响得清脆。
宫洛雪低头看他递来的碗,瞧那手腕自微敞的花青袖口露出,袖口上竟也镶着几颗小铃。
林玉安拉起他的手托住药碗,起身去窗边桌台背着身不知在忙什么。
从身后看去,上衣长及腿中部,腰间扎着蓝白绣样的布条,那腰身极窄。
林玉安似乎比之前瘦了。
宫洛雪这么想着,急急的一口喝完汤药后,嗓子舒服多了,正要开口又想起自己被蒸过好几回,此刻样貌会不会如刚出炉的馒头,又肿又亮?
慌忙将碗放在腿上,先是抬手嗅了嗅身上,嗯,没有死人味。
又紧张地捋了捋头发再搓把脸,才开口道:“玉安?”
“嗯?”那人头也没回。
“我是不是在做梦?”
林玉安转过身来,手里抬着一个陶碗走到他身旁坐下。将他腿上空药碗挪到床榻旁木架上放好,又将手中盛着黑乎乎不知何物的陶碗也放好了,正正地看着他。
宫洛雪不明所以,见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刚想开口,忽听银铃叮当混着‘啪!’的一声脆响,随即面颊火辣辣的烧起来。
“疼吗?”林玉安问他。
宫洛雪侧头捂脸,心道:啊!这熟悉的感觉,好真实!
倏地转脸回来看着他说:“不疼,再来一巴掌。”
林玉安睫毛一颤,眼眶红了,犹疑间抬手又要打来,宫洛雪一把抓住将人带进怀里抱住。
他身前身后各处伤口都在疼,又因久卧,心口的气一直接不上来,只得大口呼吸,但死活不想放手。
“我错了玉安,你笑笑,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