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里人被惊到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贪嘴来喝酒,现在只能蜷缩在这里发呆。
不过,这“戏”还是精彩的,毕竟,两个世家公子为自己的朋友仗义执言,也是很好看的。只可惜,正主一直没有出场。
柳辰溯一把抢过圣旨,扫过上面的字迹后,轻哼了一声,一边撕一边道:“柳家抗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酒杯滚落在地,水色洒落铺满,潋滟内照亮他眼底汹涌的怒意。
他的表情明明寡淡,可久居上位者的姿态一旦显现,便格外可怕。
捕快骑虎难下,一时间竟然觉得沈朝淮更好说话,嗫嚅道:“沈公子,事情也已经说完了,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哪怕想收回,也得回宫里再说了。”
沈朝淮眉宇内带着疲惫,冷淡的声音一如既往,“人跑了。”
柳辰溯一怔,转头一拳捶向他,沈朝淮抬手挽了个剑花,硬生生逼退他两步。
二人相视无言,厅内昏黄的烛火,烧亮并列摇曳的身姿,甚至,烫浓了整夜的月色。
柳辰溯忍了一肚子的恼恨,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了,他揪住沈朝淮的领口,低声道:“你把我的人弄丢了。”
沈朝淮握住他的手腕,再逼他靠后一步,霜色的面上隐隐显出几道裂痕。
你的人?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因这突兀的想法,顿时明白了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柳辰溯,现在我要了。”
“呵,”柳辰溯眼神逐渐冷了下来,唇角微微勾起,“堂兄,你敢把这句话,对着沈家列祖列宗再说一遍吗?”
沈朝淮隐下的欲望顿时显现出来,他面露寒意,“我没有要过什么东西,那我现在,可以抢了。”
柳辰溯嗤笑一声,颇为瞧不起,“抢?怀清诀第七式,君子不欲人之所欲也,回去多念几遍吧。”
比这个?沈朝淮也冷笑一声,鲜少说如此多的话,“刚才的歌,就很好听。”
柳辰溯只觉一股火涌上来了,他松开手,淡淡道:“找人,谁先找到,就是谁先了。”
“好。”
沈朝淮果断应下,单膝跪下去捡外套,才发现游时宴拿走的是自己的大氅。
他面色不变,只拿好游时宴的外套,柳辰溯见状,爬下楼的步伐又折返回来,慢条斯理道:“你最好别指望他会好好还给你,估计早就扔了。”
另一边,车厢内,游时宴马上抓住倪公子的手,“别扔,别扔!这不是我外套,赔不起啊。”
“太熏人了,幸亏你给龙族灭了,品味真差,”倪公子嫌弃极了,反手扔在外面,外套被马车碾碎,“还是吾更好一点吧?”
游时宴心道一声糟了,垂头丧气道:“你刚才说什么?”
倪公子面色不变,坐直了身子,显示了一下身上刚买的绿色衣衫,上面还绣着金纹,流光溢彩到让人头晕。
他挑了挑眉,眼内流露出傲慢与得意,还有一丝不自觉的炫耀,“你看吾这身,怎么样?”
简直……简直就是——
“令人发指的潇洒啊,”游时宴话风一转,挤出一个笑,眉眼弯弯,“哥哥,真好看。”
倪公子听出他心不诚,倒也不在意,“你刚才说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吾找人给你说说,马上就行了。”
原来如此,游时宴福至心灵,看他这一身乔装打扮,已经有数了,“你能到处走,是陛下的大太监吗?谢谢啦。”
倪公子的笑容僵住了,沉默一会儿后挑起帘子。
外面昭明太子的像已经临近眼前,月色合着烛火,为雕塑披上一层艳丽的光辉。雕塑上的人眉目低垂,侧脸如剑刃般冷硬,修长的双眉更是威严,神祇的气息又格外浓厚,一望便知道是个君王性子的神明。
不过,这雕塑选的姿势倒不太一样,平常的斩百鬼像,多是自刎般,流露出神性来,这选的反而是“醉花间”这一幕,虽是小太子成神的契机,可这踢酒壶耍剑,反而破坏了原本的威严,倒有几分潇洒与少年意气了。
游时宴看得有些入神,倪公子啧啧两声,打趣道:“哪里好看了?”
游时宴咽了咽唾沫,“金子做的。”
就这?倪公子看到他艳羡的深情,从腰间勾出一个荷包,在他眼前转了一圈。
“要不要?”他逗道。
游时宴的眼睛跟个猫一样转了起来,露出平生最甜的一个笑容,嘴里连珠炮弹般:“祝倪公子金榜题名万事顺遂财源滚滚福禄双寿娶得佳人!”
倪公子满意极了,将钱包收回来,“吾是太监,娶不到人的。”
游时宴面上一白,心里馋得要命,好声好气道:“太监怎么了,哥哥你别太伤心了。我把这灯送你。”
他将那一盏揉皱的孔明灯捧过来,小小一团光,暖到了整个屋内。窗外神像的影子横亘在二人中间,逐渐拉长的侧影缠绕在一起,恍惚间,竟真有种亲密好友的感觉了。
倪公子扫过对方熟悉的眉眼,贴近他笑了笑,“送你倒是可以,不过,你拿什么还吾?”
游时宴的长睫贴在冰冷的面具上,“哥哥,你帮我这么多,又送我剑,又送我银子,要不这样,我送你个面具吧?”
倪公子勾了勾唇角,“送吾面具,你都不知道吾长什么样子吧?”
下一秒,窗外早就贴近的鼓声高高奏响,千树银花,和同早就备好的烟花响在耳侧。
温热而交缠的呼吸内,他脸上冷硬的金属面具被柔软的指尖碰上。他轻笑一声,伸出手制止下一步,在四周交缠的旋律内,一字一顿道:“不必还了,吾喜欢你欠着吾的样子。”
游时宴硬生生读出了几分老熟人般娴熟的自在,却乐道:“真不用还了?”
“嗯哼,一言九鼎。”倪公子将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他,外面人似乎等不及又晃了晃身子,他一打响指,寒风吹过,后门厢房应声而开,“走吧,小抢劫犯。”
游时宴得了便宜更不要脸了,一边下车一边嘱咐道:“好,记得帮我脱罪,公公!”
倪公子应了一声,斜倚在鎏金的软塌上,唇边漫不经心勾起的弧度挂在面上,懒懒散散内,危险而含笑的眸子扫过外侧。
外面人双膝一软,直接跪下,行过大礼,颤声道:“陛下,还抓吗?”
倪公子没有回话,摘下面具,摩挲了一下金质的绣纹。
外面臣子适事宜地换了个话题,“柳家长公子借以幽州旱灾,提出暗养情花谋利,说缓解灾情,想跟您详谈,您看?”
倪公子转了一下面具,泠泠声响内道:“官官相护,人界就是热闹。行啊,都是他师父了,怎么不好说?吾允了。”
他将面具戴回脸上,视线追随远方登台的少年远去,玩味道:“吾还是觉得吾更有品位。”
秦州高台上,已经聚集了一片人影。
太子祭礼最后一式,醉于百花之间。万民同时欢呼,振奋的喊声带上浓厚的酒意,洒落在秦州夜空内。
沈朝淮找了一路,争抢时脱口而出的话,像是为数不多的少年意气般,渐渐湮灭。
他想,是他说得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