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密密麻麻的人脸。
夜色深沉而翻滚,泼墨如开刃的寒锋。金色的纸鸢折伞内,一层层银针翻在外面。金鸢上仙将折伞往上,露出了一只只眼睛。
她没有嘴,没有鼻子,更没有任何神情。裸露的肌肤上,大片大片的都是眼睛。
成双成对,在黑夜内转动,然后牢牢地锁定住对面的人,不怀好意般窥探人的内心。金鸢上仙轻声道:“猜猜我是谁?”
游时宴跪在蒲团上,只觉大脑顷刻间炸开。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人名,俗世百态,芸芸众生,所包含的所有记忆,都像是被这无数双眼睛盯住,然后被恶狠狠地嘲讽。
而这一双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不是他一心护着的师父,不是与他并肩作战过的沈朝淮,更不是他曾血战杀过的柳家兄弟,究竟是——
糟糕,神本无相,不能猜的!
游时宴挣扎着抬起头,无数双眼珠跟着笑了起来,金鸢上仙笑吟吟道:“猜对了吗?”
老登我恨你。游时宴眼前一黑,重重瘫倒在他怀里。
眼前黑影缓缓掠开,一层层如隔云隔雾,拨开后,隐约闻见了泥土的芬芳。游时宴听见前方人正在驾马,马车行过的沙沙声与谈话声逐渐涌入耳边。
“小愫啊,等咱到了皇城里。师父就给你找个好夫君,等你嫁进去,你就能好好享福,不受这风吹日晒了。”
游时宴嗓子有点哑,开口道:“喂——”
等等?!这是小女孩的声音?
他顺着视线望去,自己的一双手稚嫩光滑,雪白的手指内侧不仅没有剑痕,甚至还有给小女孩专门绑的吉祥小扣。
究竟怎么回事?游时宴不适应地抬起头,看向前面驾车的老头。
前面的老头生得仙风道骨,颇有几分豪气,嘴上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小愫啊,要不你别嫁人了。等咱到了皇城里我拿了赏,我带你回乡吧,咱们师徒也十几年了,我也是舍不得。”
“师父,”游时宴脆声声开了口,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啊,我给睡糊涂了,咱们是要去做什么呢?”
他一问完,脑内突然一阵笑声。
金鸢上仙像是憋不住了,在他耳边笑得无比畅快,似似男非女的声音婉转又古怪,“哎呀,我不是答应送你去了吗?你这当然是在去皇城的路上。放心,我给你找了个好身份。你现在的师父是古道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如今皇城内正在悬赏神医,帮皇帝的叔叔治疗头疾。你们接了榜,你就去问皇帝云逍尸体的事情,怎么样?”
听起来是不错。游时宴警惕地问道:“那原来的小女孩去哪里了,我出来怎么交代?”
金鸢上仙道:“放心,我可是神君,哪能说话不算话?我把她送到我们宁州,她应得也快,拿了钱就跑去潇洒了。她还让我跟你说,她师父爱唠叨,但说完转头就忘了,你不要回他话,不然就说个没完了。我还在你腰间放了现世镜和符纸,有事就找我。”
游时宴屈起腿,准备往腰间找符纸,忽然感觉□□有点别扭。他张开腿一摸——
什么都好说,你凭什么把我变双性?
他面色极其难看,前面的古道子还在絮絮叨叨:
“小愫啊,我们是做大事啊!陛下的叔叔得病了,对了,你不能嫁给他。这种身份高的男人,心眼多。他要是看上你了,你就快跑,大不了师父替你说,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你。小愫啊——”
游时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翻开小包,看见里面簪子银票符纸都在,旁边还摆了一面小镜子,心顿时踏实了,闭上眼开始休息。
他跟着马车摇摇晃晃地睡着了,隐约听见古道子过了城门吏的盘查,快到了皇城。
游时宴揉揉眼睛,打个哈欠起来,“师父,咱们到了吗?”
古道子掀开帘子把他迎下来,局促又紧张道:“小愫啊,咱们得进去了,你别害怕。陛下还给了咱们覆面罩,你带上吧。”
看来秦伏凌防心很重,是怕外人知道皇城内部的路吗?
“好的,师父。”游时宴乖乖道。
游时宴心里有些没底,带上罩子,牵住古道子的手,跟着前面侍卫的引领,一步步进去了。
脚步声敲在冰冷的石砖上,传来孤寂的回响,凉夜月色,将几人影子无限拉长。游时宴恍惚间,想起了云逍。
其实,云逍的手很凉。寒冬腊月,也总是不暖的。他那时刚见云逍,一见就知道是个好心人,把云逍往早就谈好了的黑店引,想狠狠宰云逍一笔。
彼时年少,云逍一双眼睛弯起,取笑道:“他们给你多少,让你来骗我?我出双倍的,再带上一个家,你跟我走,好不好?”
然后自己又在路上骗光了云逍的钱。想到这里,游时宴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酸涩道:“师父,死了。”
古道子勃然一惊,“你说什么?”
游时宴还在伤感,不太愿意说话。古道子愣了一会儿,犹豫道:“小愫啊,你这是冷了!别急,等陛下和人聊完天,咱们就能进去了。”
聊什么?游时宴一怔,下意识竖起耳朵听了几声。
他没有刻意去琢磨是谁,可里面的人的声音太独特了。
他声音先天冷冽,说话时腔调压低,颇有皑雪催梅的气度。沈朝淮淡淡道:“那柳家的事情就如此处理吧。而且,游时宴会来秦州,还望陛下见到他,能将我带过去,我有事要问。”
阴魂不散啊!游时宴心虚地往古道子后面靠,古道子心一动,“小愫啊,你藏着干嘛?害怕了?”
他在砸吧嘴盘算着什么,游时宴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听见门被打开。
沈朝淮自门内走出,身上梅香幽幽传来。走到游时宴跟前的时候,多看了几眼。
“为王爷治病吗?”他冷冷问道,腰间竹箫发出几声响动,“把面罩摘下来。”
古道子连连应着,给游时宴摘下面罩。
游时宴不敢抬头,抓紧古道子的手。
古道子解释道:“我徒弟不大,头一次来这么大的地方,打怵害怕。”
沈朝淮简单嗯了一声,见他还是这么害怕,单膝下跪道:“你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叫什么?你简直无理取闹。
游时宴吓得快跳起来了,手指警惕地伸向腰间,乌黑的眼珠转着盯向他,怯怯道:“沈公子……你好帅。”
他看到沈朝淮的面色不变,耳朵根却映出了浅色的薄红,“你在说什么?我问你名字。”
哼,就你脸皮这么薄。游时宴抓住他的衣袖,羞怯地搅紧,“我说,沈公子你好帅。”
沈朝淮尴尬地瞥了一眼古道子,发现古道子正怒视看向他,马上站起身。
他不自在地拂了拂袖子,提醒道:“管好你徒弟。”
古道子吹胡子瞪眼,忍着没说什么。游时宴得意地看着他离开,和古道子走进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