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从电梯里项云声打给他的那通不存在的电话开始便隐隐觉得自己不对劲,但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老板是否也发现他存在问题了。
太阳光下,有人浑身冰凉。
但另一个人没挑明,所以必须得装作若无其事。
“忘记拿东西了吗?”淮枝蹩脚地询问。
“嗯,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不用锁门了,我来吧。”老板表情平和,表现得滴水不漏。
淮枝点点头,强装镇定地离开。
老板看着他走远,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叫“袁祺”的人发来的邮件——
老板,这是我的请假申请,我要回国两个月,谢谢。
发件时间是在一个月前。
接着学生的微信消息也被调出来——
“我们经济课可以换个老师吗?”
“我暂时先不来了。”
“那个淮枝老师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我没有歧视,但我觉得他有点吓人......他好像在和我们看不见的人说话。”
*
淮枝走出补习社,天气很好,太阳光强烈。
绿荫下有老人在打太极拳,有年轻人经过,他觉得此景似曾相识——对了,上次发现江临左手腕上有伤,从补习社出来后也是看到这番光景。
甚至收到了父亲发来的消息。
淮枝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重温般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想拿出手机看些什么,但一低头,却在包里看到自己随身带的药。
黄医生的话再次响起:“你真不知道自己在吃的是什么药吗?”
“SSRI。”
这一次,淮枝念出了瓶身上的英文。
——是一种抗焦虑的药物。淮枝吃药吃了那么多回,每每拿出来,不是没有注意过上面的英文。从诊所里拿到药房单,也不是没看过其中内容。
那为什么......
哦,只是刻意忽略而已。
他最擅长自欺欺人。
可惜今朝事发,便再瞒不住,想起来自己的心理病,以及确诊这病是什么时候。
*
近年来人们愈发注重自身的心理健康,淮枝常常失眠,偶尔嗜睡,脑子里好像有人在尖叫,总是处于....特别是大晚上,会感到十分不安,在家里来回踱步。
因着这些症状,他预约了医生做心理检查。
当时是大学三年级,他和父亲还有联络,在出发去诊所的路上忽然心血来潮,给对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去做个心理测试。
父亲:“你什么意思?”
淮枝:“我可能.....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抑郁.....”
“抑郁?你是不是太闲了,这病就是富贵病,你已经比太多人要幸运,去找点事做就不会一天到晚净想些有的没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淮枝刚好走到诊所门口,手伸过去推门,却又止住动作,心想会不会自己多虑了,透过玻璃门看里头景象,同时余光也瞥到被贴在门上的一张贴纸。
是个黑色的微笑表情。
淮枝挂了电话,久站门前,诊所里有人要出来,他往旁边一退,那么巧就让自己的脸对上那个贴纸——重叠之下,好像他自己也在笑。
——你已经比太多人要幸运了。
脑子里又不适时地响起这句话。
淮枝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每次情绪低落,别人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好不容易说出来,得到的却总是这句话。
像是某种劝诫。
是我错了吗?
他便疑惑,心想自己确实比很多人要幸运——譬如家里很有钱,可以让他出国念书。譬如学习成绩不好,但不用参加高考,甚至还有个和他两情相悦的人,家境同样很好,不存在棒打鸳鸯的可能。
那为什么还是会不开心呢?
自找苦吃。
为什么我总是不肯满足?
那天从诊所里出来,他被告知自己没有抑郁症,但有中度焦虑,医生给他开了药,希望他能定期过来复诊。
淮枝没认真听医生说话,只低头看着看诊单上的字,觉得果然是他错了——压根儿没抑郁症,总是人云亦云,抑郁症这词儿近些年广受关注,便跟风句得自己也得了,其实根本没有,他健康得不行。
愈发讨厌自己。
淮枝坐在一张椅子上,被这些往事纠缠心头,突然就听到歌声,梦似的,从身后传来,胡琴咿呀呀响起。
他转身瞧去——只见有个穿花布旗袍、绒绒背心的女人在卖唱,便起身,走过去为她驻留。
“你又伤害自己了吗?”这时身后就响起一个男声。
“不是我。”淮枝答。
“你左手腕上有伤。”
“那是别人。”
“是吗,那你左手腕上的是什么?”
“我怎么了,”淮枝皱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袖子拉起,只见那里居然有个纹身。
还是樱桃的图案,因着他皮肤白,乍看过去像一大滩血。
淮枝呆了呆,后知后觉这是自己好多年前纹的一个纹身。
“它为什么会在这个位置,你忘记了吗?”
“你又是谁,”淮枝恼火,觉得好像一些秘密被毫无防备地说出来,指责地抬头看去,“怎么是你?!”顿时惊讶。
只见面前和他说话的,是项云声。
耳边伴奏还在,胡琴不断,光影错乱间淮枝心中骇浪,往后大退,又记起身后有个在唱歌的女人,连忙回头,止住脚步——惊恐地发现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项云声什么时候来的,女人什么时候走的,先前唱歌的到底是谁?
应、应该是有歌声的吧?
像是回应着他的想法,下一刻周围一片死寂。
无人声、无鸟叫,怎会如此?
真不真,假不假,淮枝捉住身边的人,颤声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项云声不说话。
淮枝便更心慌:“你跟踪我了?!”
往后一退,想要逃走,脑袋却浆糊似的,不知方向。
地上影子分开刹那又合到一起,只见项云声追上去,好生唐突,攥住淮枝的胳膊,“你用刀在这儿划的时候,疼不疼?”
“你在说什么?谁用刀划.....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这纹身为什么会存在。”
项云声把他的手臂举起来,淮枝面色白了,心里紧了又松,避无可避,想起自己纹纹身的时间——高二的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