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斐静静地看了片刻,走过去,绕到殊勋身后,翻开他的衬衫后领查看。
后颈腺体的部位微微泛红,腺体下方是注射芯片留下的针眼。Enigma身体素质过人,这种微小创口的愈合速度很快,已经不出血了。
殊勋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信息素的气味比平时要浓一些。随着衬衫后领被翻开,那股近似海水的味道像涨潮一样漫了上来,在表面的平静下,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暗潮汹涌的气息。
像是被有温度的海水包裹住了一般,路斐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像是打了镇定剂。
他松开殊勋的衬衫后领,又抚过绑缚在对方手臂上的拘束带,明显感觉到皮革束带中包含着一根一根的金属纤维。
金属的拘束带扣也扣得很牢固。
这是为了保护受试者和引导者双方的安全而采取的必要措施。对于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白烨在术前就已经给殊勋讲过了。新植入芯片的人,在初期都会有一些不适反应,包括时不时的晕眩、思维过度活跃、假性幻听等,甚至还会因为过度焦躁而产生无法控制的破坏冲动,但这些症状可以通过引导和自控来克服。
路斐后退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也拖过一把椅子,和殊勋面对面坐下,隔着不过两三步的距离。
麻醉的效果消退得很快,等了不过半分钟,殊勋手指微动,眼睛也缓缓睁开了,抬起头。
那对黑沉沉的眼睛像是黑曜石蒙上了一层灰,有些失焦,视线短暂地在路斐脸上凝聚了两秒,很快便又涣散了。
与之相对的,是殊勋起伏幅度越来越大的胸膛,和逐渐急促的呼吸。
“殊勋?殊勋?”
路斐知道这是受到刺激的表现。适应初期,每一次呼吸对于受试者来说,可能都是一次感官过载的折磨。他唤了殊勋两声,微微抬高音量,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看着我,殊勋。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没有得到回应。不仅如此,殊勋被绑在扶手上的双手也紧紧攥了起来,手背上青筋凸起,束缚着四肢的十数条拘束带一瞬间被拽紧了,皮革束带与扶手摩擦,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路斐顿时全身紧绷,身体前倾,露出防卫的姿态,同时试图从殊勋一片混乱的信息素内容里寻找出让他产生如此强的攻击性的源头。
就在这时,紧握的双拳忽然自己展开了,用一种别扭的姿势,“自然”地搭在扶手上,似乎是在刻意控制自己放松。
殊勋的视线再次聚焦,只是这次,视线却没有落在路斐身上,而是瞥向了房门。
他一边压制着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一边低声道:
“门外有人。”
路斐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隔壁是白烨,他在记录数据……”
“他在门外,很近,”殊勋的神智不是很清晰,但仍在尝试把身体感受到的东西组织成语言,在喘息的间隙,艰难地说,“他在听,他很警惕……他想攻击我。”
路斐立刻打断,防止殊勋应激得更严重:“你放松。”
他缓和下语气,温声安抚:“看着我,控制呼吸。听我说,不会有人攻击你,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他没有闻到任何白烨的信息素。医疗室房门的气闭性应当是很好的,但殊勋还是闻到了门外的气味。不仅闻到了,还能在头脑一片混沌的情况下,精准地说出人在哪里,现在是什么状态。
信息素是限制Alpha与Omega的诅咒,却是Enigma的天赋。
忽然间,在无数纷杂的、不成形的思绪中,路斐捕捉到了一缕格外清晰的信息。
当意识到内容是什么后,他愣了愣,心情复杂。
尽管感性上,他仍想要像过去这一个月里那样,当做不知道,冷处理了事,但理性上,他却很清楚,当务之急是以安抚Enigma的状态为先,给予对方想要的回应。
路斐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轻声道:“……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殊勋的焦躁逐渐平息,呼吸稍缓,闭上了双眼,有些疲惫的样子。
看到他的样子,路斐暗自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接下来深呼吸,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类信息上,尝试……”
话说到一半,他再次愣住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迟疑,而是有点语塞。
不像大多数受试者,殊勋既没有毫无理智地疯狂分泌信息素,本能地对抗外部环境中的信息素,也没有贪婪地试图辨别自己感知范围的一切信息。殊勋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在庞大的信息流中努力找回自我意识。
无视灌入头脑中的庞杂的信息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路斐当初完成植入时,仅仅是接触白烨一个人脑子里各种情绪、生理信号、表意识和潜意识,就足够让他头痛欲裂、烦躁不已了。他在持续了足足两三日的易怒状态、又隔离了一周之后,才能与外界进一步接触,那段时间里,不仅在他身边工作的白烨要冒着生命危险,就连路斐自己,也要克制时不时从头脑里冒出的自我伤害的冲动。
Enigma面对的状况只会更复杂、更严峻,路斐原本已经做好了再头痛一次的准备,去共感Enigma脑子里那堆更复杂的信息,却没料到,殊勋居然直接无视了它们,首先选择锚定自我。
一时间,被带着一同“入定”的路斐不仅感到欣慰,还有点迷茫,无所事事。
“……”路斐撑着脑袋,喃喃道:“好吧。”
他忽然觉得殊勋好像并不需要他引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