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砰”一声把玉杯放下,案桌如遭雷劈。
清晨天人来放“杀尽妖鬼”的狂言,是急匆匆的,眼中还暗含对自己有何反应的期待,而现在能听出其十成的认真,这副模样和往常一样,平淡地陈述,天人莫不是真觉得北宗行事好了?
苍老的双手为案桌贴了道符,裂开的案板恢复如初,长叹了口气:“北宗教习的可取之处在何?老身眼拙,还请天人指明了说。”
“譬如授课有道,我此前甚至不知镇妖宗里还有几间学堂,又譬如收取徒士,原来青壮年也可当得除妖士,东宗老多幼少,是需学人家。”
曲尧一本正经,在宗主看来,与今早有些相似。
宗主心底长舒一口气,悠悠道:“你我都不是爱做闲事的,就如此得过且过,顺应自然罢,几月后,北宗人自会离去。”
“且不说我是受命在此必得好生圆事,你又真心顺应自然吗?”曲尧顿了顿,挑了典例驳她,“你收的众多徒士,殷三柳几人外,其余人毫无当除妖士的天赋,大多是弃婴、孤儿。”
殷宗主被茶水呛了:“咳咳咳,天人不愧是天人,什么都瞒不过。”心惊她竟已神通到这般地步了,天上有能通凡人身世经历的神仙吗……不禁渐露忧愁,接着说道,“可老身也无法,而今的年纪已聚不住气力了,空剩一把老骨头,去拼只怕会散架。”
殷宗主发丝盘在头顶,白中无一点黑,若非经年几十,生不出如此长的白发,面上皱纹似粗糙树皮,烛火照着脸色蜡黄,好像真是枯槁模样了。
凡人暮年不可避免相貌老去,殷宗主亦是老态龙钟,可内里经络强劲过所有人,曲尧不信她胡诌,但又有何办法?
……
待走出宗主殿,袖中硌肘的佽助册才被抽出来,曲尧拿在手里,上下微微掂量,盯着深蓝的外封,过一小会,垂下臂膀,松了手。
本来想问,但看宗主的模样,还是算了。那二位长老所为,她未必不知道,但当下必定是不愿管。
册子飘然消失,安然躺回正殿木屉里,又和过往的册子待在一起。
妖林海的诡风停了。
妖啊鬼啊都在妖王殿外不敢踏入。
“昨个改自个儿的名,今个改石头洞的名,明个不知要改什么了。”一头猪妖翘脚靠在一矮树桩上。
“要我说这黑石殿也不怎么样,和上任妖王起的黑石王殿差不多啊。”貂精窜得飞快,加入这场悄声议论。
“大胆!”一小鬼怒了,“大王心思可是你们能揣测的?你们这群□□不尽的,哪里知道大王的英明!”
“大王英明,众所皆知,用不着你来提醒,可你倒是说说大王起这名字,英明体现在何处?”
听完猪妖的话,小鬼顿时支吾了,在其它鬼怪相助下,勉强编出一番道理来。
妖怪们哼哼不理了,妖鬼同在的时候就是这般冷场。
本就是件小事,最后众妖鬼回归原话,担忧妖王哪天一时兴起又改了,干脆改口称石头洞为妖王殿了。
……
而一向耳聪的妖王——巫从,在妖王殿中一深暗处浑然不觉。
一点白色幽光,更让他的面容白得吓人。
他前后踱步,这时才讶异自己煞白的脸上挂着乌青的眼圈,方才明明没有!同曲尧不小心入镜时,明明熠熠生辉,丝毫没有眼下的丑态,双臂支着镜缘,凑上去细瞧。越瞧越哀愁,兴许真的需要凡人的脂粉来遮掩了。
穿山甲爬梭在迷宫小道,现了妖形,站起身子来禀报:“大王,那伥鬼形迹可疑,号召群鬼聚集像是在密谋什么,大王务必当心啊。”
巫从正摆弄那面铜镜,反复摸索纹路,心中称怪,为何只那时能看天界,莫不是坏了?若是坏了,倾尽妖力怕也修不好……愁上加愁,好一会后,才分神去理会穿山甲。
“伥鬼?”巫从想起此前,曲尧和伥鬼独坐好一会,她见鬼未杀,想来不要紧,“知道了,你继续留心,小心行事,他召什么东西聚集也就随他去吧。”
“是,小妖告退。”
“慢着。”巫从转过来,俯身好让穿山甲能看清自己,他缓慢道,“你说本王生得如何?”
“妖怪不知不懂美丑,但小妖斗胆说一句,大王您绝对当之无愧是妖林海之首啊!也一定比世间的男子都要好看!况且,若大王您不满意这皮相,不是还可以变化吗?”
“嗯……”巫从沉思了会,“下去罢。”
又望镜子,手指碰了碰眼袋,消为肤色,但心里还是觉得真材实料最好。
安静了一阵子,蓦地,妖火明灭,气影暗流,好像时常如幻萦绕的错觉又来了。巫从屏息凝神,怕这只是恍惚而误觉的仙息,小步小步循着,不知真假,但动身探究竟。
一日会来二次吗?
巫从苦笑,穿梭在曲折的石壁间,转过一角便见白色的一抹光,衣摆的璨金色更是晃眼。
恍然如梦,心潮澎湃。
是夜,风清。
西阁的铃铛忽响,在静夜里尖锐刺耳。
瞌睡的人一激灵,松开怀里红缨枪,抹抹口水就往蔡长老厢房方向奔。
好一阵急促的脚步,“踢踏踢踏”就已吵醒了众多徒士。
“蔡长老!不好了,半山阁报来鬼袭!”
又颤着腿去叫醒徒士们,“师兄师弟快起来!鬼袭、有鬼袭啊!”
着里衣而眠的众人迅速裹上宗服,匆匆奔出去。
今夜古怪,无山风。
一通急起再赶到宗门口已是大汗淋漓,蔡长老为首,西阁的铃却不响了。
镇妖宗附近空无一鬼。
蔡潘冷着脸:“的确有鬼袭痕迹。”
这长老一挥手,众人去睡回笼觉。
兴许是刚深睡就起,众人格外困倦,不过多时又入眠。
可忽然,比先前更急促、更清脆,更刺耳的铃铛声响起。
那守阁人登时跳起来!这次不用他去唤长老了,铃声足够吵醒方才所有人。
而等他们赶来,又是一场空,只好恹恹回去睡觉。
一夜,就如此,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