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儿一笔一划地写,由长到幼,依次名为斓、玫、敏、斐、致。
乍一看,或许看不出什么规律,可若将她们母亲的名字放进心里,再一细想,便可知这五个孩子的名字都含了个“文”字在里面,而“徽”字也是一样。
景萱笑着摸一摸斓儿的头,夸赞她:“斓儿真聪明,十岁就能写许多难写的字了。妹妹们的名字也好听。都是谁给你们取名字的呀?”
“回母亲的话,是父亲。”斓儿恭谨答道。
小小年纪,举止合宜,有大家风范,显然是被教养得很好的。
景萱望着面前孩子们的面容,试图从她们的脸上寻得痕迹,拼凑出另一个人:不只是她的脸,还有她的涵养风姿。
众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场面话,公公起身去前院处理公务,庶婆婆们便也借故离去。其余人四散,只剩下婆婆张春华留景萱说话。
婆婆一条一条说府里的规矩。
景萱一条一条往心里记。
说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婆婆问她可曾记住,景萱答说记住了。
“师儿是长子,你是长媳,肩上担子格外要挑起来。”婆婆道:“先前夏侯氏在时,将府里的人样样都照顾得好,她一走,府里上下人等都空落落的,如今你来了,盼着日子能好起来。”
景萱答应着:“媳妇定当尽力,不负母亲期望。”
婆婆便道:“你这两日受累,快下去歇着吧。”
景萱便起身行礼:“媳妇谢母亲体恤。”
刚转身往外走了几步,便听见角落里有丫鬟仆妇窃笑。
她余光左右去看,目光一碰,她们便止住笑垂下眸子,装作无事。
景萱这才恍然明白,婆母适才说的是句客套话,她认了实、当了真,便在下人们眼里成了傻子。
待要回头去再跟婆母客套几句,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回了房,房里神橱换了,那盏灯仍旧在,仍旧燃着,也仍旧是木桃守着。
木桃守了一上午,又有一个叫木李的丫鬟来换班。
她看着那灯,心里模模糊糊有些不舒服,便在房里待不住,走去孩子们那里,尽些继母之责。
孩子们确实被教得好。大人们不在时,她们对景萱也是一样的礼节周全,挑不出一丝错。
“母亲,他们说母亲是吴丑侯的女儿,是真的吗?”三女敏儿问。
“丑侯”乃是恶谥。
但是皇帝金口所赐的谥号,景萱不能否认。敏儿以谥号相称,并未直呼其名,景萱也不能借此指责敏儿失礼。
这缜密心计又是师承自谁?是夏侯徽?是保母?是婆婆?还是司马家的其他人?
七八岁的小孩子尚且如此厉害,两位小姑那里,景萱便更加不敢轻易拜访了。
倒是回房的路上又碰见了司马昭。
司马昭说话时双眼望着她,笑意盈盈,问她住不住得惯、吃不吃得惯,又说他大哥不善言辞,如有得罪处,请她勿怪。好生心思体贴。
景萱委屈了一日,至此忽然有个人说句贴心的话,泪关险些为之一松。
晚饭时好不容易又见着丈夫。
自从在婆母那里被下人们笑过,景萱再看那些下人,便总觉得她们都在隐隐笑她。
原本是坐在桌前吃,渐渐坐不住,不由得站起来侍奉。
司马师道:“坐罢,不必拘礼。”
景萱只当他也是客套,忙推辞说是分内之事。
司马师轻轻按住她的手,微笑道:“坐罢。”反倒给她碗里添了一筷子荇菜。
两人默默低头吃饭。吃了一会儿,司马师道:“我不太会说话,没有冷落你的意思,望你莫怪。”从前,他因寡言少语,曾被人嫌弃过,于是这次便记得先垫一句话在这里。
景萱忙道:“妾怎会?而且‘食不言,寝不语’,也是规矩来的。”
司马师点点头。又道:“你若有什么话想说,倒是可以随意说。在自己屋里,没那么多规矩。”
“是。”景萱答应着。
他又动手给她添了几筷荇菜。
景萱心里感念,却始终没鼓起勇气去提灯的事。
她怕,怕一旦问出口,他给她的这一点温暖也会像莫名受惊的蝴蝶一般拍翅飞走。
入了夜,仍是各自更衣洗沐之后并肩躺下。
他仍要自顾自睡去。
景萱忍不住侧过身,看着他。
他侧脸的轮廓,每个转折,都像石碑上隶书的刀刻。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点在他额头,手指从眉心,滑下鼻梁,到人中,再落在唇峰。
他笑道:“别闹。”张嘴咬住了她指尖,扭头冲她笑,笑得极有少年气。
笑意在她双眼停留,又猝然消散。
就好像昨夜她取下扇子,他望向她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喜,又刹那间灰败。
她抽回了手。
他也有些讪讪的,说道:“后日回门用的礼物,我拟了一张单子,东西在楼下,你明日看一看。我不知你大哥和嫂嫂喜欢些什么,你明日看着派人再多添置些罢,用多少钱尽管找管家支取,不必问我。”
“妾身谢过夫君。”
景萱自知父亲去后家道中落,或许哥哥指望她一些帮衬,但她不愿为哥哥的缘故被司马家的人耻笑,因此回门礼物一件都没有添。
所幸司马师行事大方,先前拟定的礼物单子便已经足够丰厚,哥哥嫂嫂收了,还算满意。
兄嫂嘴里说给她的,自然还是要她在司马家做好媳妇,多多在公公和丈夫面前为自家兄长说好话。
景萱答应着。
怎知回司马家之后,又过了一夜醒来,下人禀报说陪嫁来的仆役,流薪、流楚,还有几个男仆,都殁了。说是染了时疫,急病而殁,已经抬出去下葬,遗物也都烧了。
景萱听闻,先是吃惊不信,继而悲痛,悲痛未及持久,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怖。
她不自觉地去看那盏灯。
婚后整整三天,没有人再提它。
但景萱却从中感觉到了一种恐怖,比死本身更深的恐怖。
这座司马家的宅第,似乎习惯掩埋一切,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新婚之夜起了火,惊动了那么多的下人,竟然公公没有提,婆婆没有提,丈夫当夜含含混混搪塞了她一句“她是很好的”之后,也装作若无其事。没有人想着来给她一个解释,好像理所当然地也默认她不应该心存疑惑——就算有疑惑,也决不能说出口。
没有人明明白白告诉她那盏灯是怎么回事。
这是盏什么灯,有何功用,用到何时为止。没有人。
婆婆教的规矩里只字未提灯。
可是关于灯的规矩竟然已经不知不觉间像钉子般钉进了她脑海里。
这又是另一种恐怖。
就像下人们暗处的笑,无色无味无形无状,却冥冥中织成一张大网,有一股让人无法逃脱的力量。
夏侯徽活着时,也曾体会过一样的恐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