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开始在只有他们二人时说出心里话:
“师寔的意思是,南征之事,不会这么快”
就像洛阳不会这么早就落雪一样
温惠将脸埋入毛绒绒的大氅之中,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点可惜——可惜射月又得在这‘花好月好却无聊透顶’的洛阳再待些时日了
“是,太子的事吗?”
“您,猜出来了?”
也是,她那么聪明
“大兄刚刚给我讲了先太原王的故事,温惠虽没去过平城,但当年阿爷将我和二娘留在范阳时就借以‘旧人’凶险的由头,便可知那是个豺狼虎豹之穴,他们不会放过一个作乱的由头,倘若是我——”
温惠转眸看向少年的脸,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木板,嘴里的词咬得极为坚定清脆
“倘若我是圣上,就会假借南征之名将主力调离洛阳以空城诱敌,到时名正言亦顺,再以围剿之势一举拔除这颗坏牙,就算除不尽也可震慑北部旧人数十年,但温惠仍有一点不明,他们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大可认个错,将太师的丧礼办了再回洛阳,风风光光得继续当他的太子”
“他们,不甘心”
当着温惠的面,李僖又从袖中掏出个圆滚滚的柿子,直接了当回道
不甘心,这明明是他们拓跋鲜卑人一刀一剑死了不知多少弟兄才拼出来的王朝,凭什么要拱手让于汉人!不甘心,这明明是元恂母妃用死换来的太子之位,凭什么文帝要不声不响得分权给另一个皇子!拓跋氏是驰骋于草原的狼,不是屈居于洛阳汉人统治下的狗!
“可他们,必败无疑啊,难不成这世上真有这样的蠢人,以自损一千谋得伤敌一百?”
温惠还是不理解,她不理解明明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元恂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得起兵,咬了口手中的柿子,是覆着初冬冷气特有的冰凉清爽,一如少年清浅却不带任何情感的笑意:
“野草都除不尽,更何况是一个民族,晋时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将我们汉室几乎屠尽,血洗中原,王室不得以衣冠南渡,彼时明帝喟然北望而叹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但我们,不还是回来了吗”
鲜卑亦然,只要有风能带来草籽重新洒在草原之上,无需养料甘露就能再度生长,再度将血脉中的民族仇恨延续
身死可以,死国可乎!
李僖望着洛阳城上冉冉升起的旭日,是自语般的喃喃:
“非我族者其心必异,不过你杀他来,我除你”
“非也”
怔然回望,却见绿衣少女蓦得正色起来,将吃了一半的柿子连带着手炉放在一边,郑重着摇了摇头:
“当今陛下改汉制崇汉风的种种政策虽有些操之过急谋速而不达,但民族交融必为时代之大趋势,何况,鲜卑也并非都是坏人”
至少她见过的射月,元华,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这是他们共同的洛阳
“民族交融?”
少年笑看她一眼,眼中温惠从未见过的促狭之意
“但惠娘可知,民族融合最快方式,就是,战争”
通过战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太和十九年,冬,夜
“这柿子也太老了吧”
南平王最近总是留朝晚归,家里人又回平城许多,南平王妃自觉无趣,便天天带着幼儿凑到‘渭阳君府’找她唯一看得上的小姑子冯令灿说话,殊不知人家只窝在榻上做着针线,不管她说些什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显是不想理睬
“唉,你还爱做这些啊”
小娃娃如今会了爬,蹒跚着扯住自家小姑姑垂在地上的彩线嘻嘻得笑,冯令灿瞪他一眼,却也没抽走由着稚子胡闹,只冷声回了嫂嫂一句:
“无聊,做着玩的”
“无聊?那那些什么崔家李家王家的宴席,我怎的也没瞧你去过?”
南平王妃一脸好事的揶揄,毕竟前段时日冯令灿对陇西李氏的‘感兴趣’是个人都瞧得出来,而如今的紫衣少女只抬眸凉凉瞥她一眼,依旧是不耐的搪塞:
“天冷,懒得动”
被三番两次打脸面,也就属南平王妃好脾气不恼,一边说着“绣什么呢给嫂嫂看看”一边起身就要往紫衣少女身边凑,却见后者腾得将绣品一藏继而站起瞪向南平王妃,神情间虽带了几分薄怒但也,难掩心虚
不过南平王妃也瞧见了冯令灿究竟在绣什么——是一水鸟,具体什么种类她倒没看清,但见这大小样式,应是荷包不假
荷,包,啊~
又见少女面色微红,南平王妃虽是包办婚姻但终究也是过来人,刚想开口调侃句‘哟,给哪个郎君的呢?’,却忽听门外有侍女不合时宜得急急来报
那人急到什么地步呢,丝毫没注意门槛直接摔倒跪滑入内,再抬头迹,只见一道鲜红的血痕,直直从她的额角淌落——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南平王妃一噎,刚想责骂几句,却见那侍女猛叩两个响头,几乎是声泪俱下用尽力气吼着出声:
“王妃,渭阳君,不好了不好了——宁远伯他,他回来了!!!”
“子兴回来就回来了,你急什么急!?”
可南平王妃明明自己更急,身子都开始轻颤,就连那小娃娃也觉出气氛不对,竟蓦得放声大哭起来,是如旧杆拉破二胡般的呕哑嘲哳
“伯爷他!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身上脸上都带着血淋淋的伤,回来就直冲太极殿,王爷还在殿里议事,说,说——”
“说什么!”
冯令灿撑住榻沿才勉强稳住身形,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在她内心如沸火般腾腾燃烧
也正如她所想:
“太子欲借清君侧之名于平城起兵,反,反了!!”
“三公子东平侯,也,也,也跟着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