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永安公主李忘忧第一次揍人,在六岁的暮春。
那时她还未得封号,懵懵懂懂随父上山祭祀,年岁小,又是女子,本是凑数而来。不过父亲偏爱,带着她带着权当郊游罢了。百官庄严肃穆,鱼贯而上,一行人口中念念有词。她则趁人不备,从人群中偷溜而出。
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瞧着那群老头儿乌泱泱板着脸有什么趣?左右腾转,她甩开嬷嬷婢子,闪身钻入林中。
她可不信嬷嬷说什么妖魔鬼怪的话。这可是护国神山,李唐龙脉,李忘忧摸摸腰间小匕首,挺起胸膛往深处走去。
这里虽说只有稀疏几间村宅,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京城里桃花早谢,这儿村后半山腰上却有桃林一片,桃花朵朵,如粉色云霞。她点点头,等仪式结束,请父王他们一同赏玩吧。打定主意,她转身欲回。
却见白发红瞳的桃花妖从树梢一跃而下。
花瓣如雨,落得他满头满身。发丝如雪白花瓣,眼瞳似鲜红花蕊。桃花妖比她低上半头,扬起张白净小脸。
李忘忧看呆了。她长在宫里,什么美人儿没见过,但无人如眼前花妖让日光都失了颜色。
“妖孽,哪里跑!”
两人合抱粗的桃花树后闪出三个孩子。为首的满脸麻子,手里石块打在正回头瞧的花妖前额。
这一下砸的结结实实,血顺着眼角淌过桃花妖脸颊。花妖却不嚷痛,那双比西域进贡红宝石还璀璨明亮的眼冷冷剜着那三人。
哪来宵小鼠辈!李忘忧瞪圆眼,在她面前放肆,是活腻了不成?!
“大胆!”她横眉数目,“你们何故欺负他?”
两个孩子缩了头,为首的却梗着脖子:“他是鬼,白发红瞳的厉鬼,把晦气带给我们村!我阿婆心善和他说过两句话,谁知竟一病不起——”
“呸!”李忘忧跺脚,“哪有说说话就把人说病的,你这是栽赃污蔑!”
麻脸男孩说不过她,涨红着脸抓起沙石就往花妖身上扬,“滚,别再来我们村!”
李忘忧一把把花妖扯到身后,沙屑尘土顺着她锦袍滑落。男孩们惊呆了,趁这功夫,她板起脸,快步走到麻脸身前抽出匕首鞘在他身上乱敲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你们哪个村的,我要告你们村正不治之罪!”
“狗儿哥,这小娘子咱惹不起……”那两个男孩还算有眼色,拉着麻子脸往树后面跑。
李忘忧追了几步,那三个小子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算了,她回头,花妖呆呆愣在原地,血顺着下巴滴落前襟,她瞧着心中一软。
抽出帕子,她轻轻替他擦去尘土,“按着止血会不会?”她按了一会儿,抓着花妖手压在帕子上。
花妖手心冰凉,小鸡爪般消瘦。李忘忧喉头动了动,白子,高句丽进贡过。“天生便浑身没有颜色的可怜孩子,很容易早夭。”母妃曾摇头感叹,所以她知道眼前的不是山鬼,不是花妖,只是个可怜孩子罢了。
“他们打你,你不仅要跑,更要反击。”她咬住下唇,心一横把央求父王许久才得的匕首塞进他手中。
孩子抬眼,浅色睫毛下红瞳一眨不眨。她没忍住,摸摸他糯米团似的脸颊。“我叫李忘忧,当朝太子的三女儿,如果他们再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号,这匕首上有官印,就算他们没见识,那些村里长者肯定也认得。别再让人欺负你了,哦?”
“三娘子,三娘子……”远远的,寻她的人声音渐响。
“我在这儿!”她回身招手,“阿桂吗?我刚刚救了个小孩儿,你瞧——”再回头时,身后空无一人。
李忘忧皱眉,这孩子,连声谢谢都不说。不过转头她就忘了这事,山下人忙,小小插曲,不劳记挂。
贰
永安公主李忘忧第二次揍人,是十四岁的盛夏。
皇祖父封她永安,本预备送至突厥和亲。谁曾想车轿才刚刚出城,玄武门的噩耗就四散传开。
叔父亲手射杀父王,又把她五个兄弟屠的干净。姐妹们从宗室除名,只有她永安不变。
叔父甚至假借皇祖父之手下旨增了许多陪嫁财物。李忘忧手捧敕诏冷笑。
她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稳住突厥的权宜之计。北灭突厥乃是叔父一直以来的坚守,把她作人质送去安抚,待新皇位稳,她便没了用处。
等战事一起,她合该死的悄无声息。
但她偏不。
药翻守卫侍女,她夜半夺马出逃。红裙随风猎猎,身后追兵执火把,马蹄声越来越近。
进了山,路愈发陡峭。她只好弃马,胡乱拔掉那些恼人的金簪玉坠,她徒手爬上崖壁。
“公主留步!”底下人遥遥喊她,她咬紧牙,一脚狠狠蹬在那人脸上。
“再追小心本宫不客气!”她虚张声势,鞋都踢掉一只。
但那只可恶的手还是紧紧抓住他脚踝不放。“失礼了!”就在她即将被拽下之时,一道白影从她头顶掠过,追她之人血涌满脖,无声滑落倒地。
双臂酸痛,她脚下本就悬空。“诶呦!”
预期中的疼痛未曾出现,桃花香气幽幽飘来,她落入个硌人生疼的怀抱。白发红瞳少年抱着她登上崖顶。
那一刻所有紧绷情绪四散开来。得知父亲被嫡亲弟兄杀死后都没落的泪如雨落下。出逃这一路,她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多希望有盖世英雄如话本里说的一般踏着七彩祥云来救她。
“我来接你回家。”少年开口,声音和想象中盖世英雄一样,她如此确信。
叁
她被带进山门后,心绪长时间被复仇的烈焰灼烧。阿光也是如此。共同练武的岁月里,她渐渐知晓他的身世。
“长姊忍辱负重,委身秦王才保我一命。”阿光歪头,笑容绮丽。“阿忧,待我宰了他,把他人头挂在你父王陵前好不好?做我的皇后,我们的孩子将拥有这天下,得到我们父辈本该得到的东西。我会为你父王平凡昭雪,追封你的兄弟们。我会宰了秦王的儿子,然后让他的女儿尝尝你当年的苦楚……”他的手指穿过她发丝,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如浪拍礁石,令人心安。
至死都不发一言的祖父令她心凉。雀占鸠巢,夺走她父王位置的叔父越坐越稳,她恨得牙根发痒。夜半梦回,她总能瞧见父王和兄弟们围在她榻尾,幽幽看她。
桃花香气萦绕周身,那人耳鬓厮磨,亲吻她发梢。“好”,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他们你追我赶,不断精进,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上山第三年,她自出逃风头过了许久,再忍不住山上寂寞,央他下山。
“就去瞧一眼。”她拽着他袖子摇晃。
“好吧。”那人亲吻她额头,烙下冰凉的吻。“待我收拾一下。”
肆
瞧着戴着皮帽做粟特胡人的阿光,她咯咯笑个不停。
阿光板着脸替她绑好帷帽,“扮做我娘子,莫和人交谈,明白?”
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但脸颊依旧火辣辣烧红。阿光牵着她手,顺着人流进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