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今年马上就会风云骤变,隆庆皇帝是个好父亲,对小太子也有七八分疼爱,朱翊钧试图拨乱那根命运的丝线,只是人之命数一事,半点由不得人,他知道父皇的寿命不足三个月了,只是史书上了了几笔的突发中风,真是让人无从防备。此刻众人犹如存身台风眼中,周围纤毫无爽,却不知三丈之外已然物转星移、人非物换。
朱翊钧眼中透着几分焦躁并几分欲言又止,张居正敏锐地察觉了那丝隐晦地变化,轻轻走上前,语气和缓道:“圣上命臣提调各官讲读,殿下有任何疑问,都可垂询下臣。”
他今年才十岁,眼前这人今年四十八岁,十年之后,这人权倾朝野、操臣下如束湿,毁誉天下、以身殉国,四十八年之后,历史上的万历帝蝇营狗苟一生,懦弱至死。自以为清算了欺压君上的帝师,却无端将刀把递于他人之手,被后宫欺负、被宦官欺负、被臣下欺负、被建奴欺负,朱翊钧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跪着当皇帝?这个念头不通达!
初见之日,他十岁,他四十八岁。十年后,他五十八岁薨。四十八年后,他亦五十八岁崩。冥冥之中,皆是缘分,未了何曾了、云空未必空,渺渺天音之下的质问:到底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何来解脱?却恰是钓尽烟波、金鳞始遇!
朱翊钧咬了咬牙,有个问题堵在他的心口,含混于唇齿之间,吐不出又咽不下,他想问的问题,今日的张居正不能答,只有十年后的张居正才能答,这话可怎么问下去?他咬咬牙道:“我知张先生夺标艺院、博览群书,今日日讲下半场,能否更换成太史公的《商君列传》?我想听听张先生讲孝公变法。”
张居正略沉吟片刻,躬身行礼道:“谨遵命。”
文华殿鼎新修建,高悬的黄瓦映着日头,晃得人眼晕,众人皆列班归位,侍读、侍讲、讲筵学士们听到下半场日讲更易,自然而然的更换了讲章,顺理成章得似乎是本该如此,无一人讨论驳斥,朱翊钧见此,暗自挑了挑一边眉峰,东宫日讲团不愧是帝师后备役,端得是好静气、好城府。
风恬日暖的春光中,张居正缓缓而道,先讲《史记》中的《商君列传》:魏国宰相知公孙鞅贤,病重举荐于魏王,魏王先不以为意,魏国宰相转而要求魏王若不能用鞅,则杀之。魏王许诺而去。魏相召公孙殃告知此事,劝鞅疾走,迟则被擒。公孙鞅坦然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
朱翊钧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泛起一丝别样的滋味,及讲到魏相病中荐卫鞅时,朱翊钧心中一动,想起了原本历史上张居正死前推荐了潘晟?,但不久后潘晟被弹劾致仕,这也让众人嗅到了别样的味道,如见了血的鲨鱼一样,对着张家和新政展开了赶尽杀绝的撕咬。
“张先生,我不明白,为何魏相让魏王杀卫鞅,却又将事情告知于他,令他疾走,岂不多此一举?”朱翊钧蹙起眉目,他并不能理解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怎么解释都透着一股幽微阴暗之意。
张居正听太子这样询问,反倒是心内一喜,太子天资聪颖,读书知其然并欲知其所以然,这是思虑周详的体现,整理一下思路,缓缓答道:“魏相公叔痤已经将意思告知,我方先君后臣。推荐公孙鞅是为相之务、欲杀公孙鞅是为臣之忠、告知公孙鞅令其疾走是为朋友之义。”
朱翊钧默然,半晌问道:“若先生是魏相,也会如此做么?”
张居正愕然,他实在料不到太子会有如此神来之笔的疑问,不由得自问,“不会,臣会想方设法让国君用之。”
“对呀,”朱翊钧拍手笑道:“这才是一个宰相应有的担当,勇敢任事。我观魏相公叔痤多少有些狡猾了。身为丞相,推荐了人才,却不告知魏国国君推荐之人有何特异之处,只说是自己家族庶出子,令其接掌丞相权柄,所以魏王才说魏相病糊涂了,这让不明就里的人来说,怎么看怎么都是糊涂了。魏相真的愿意公孙鞅得到重用么?那为何魏相身强体健时不举荐,偏偏托孤时提了一句,甚至未曾说明公孙鞅有何特异之处,仿佛魏君用与不用皆可。在魏君默然后反而又让国君杀之,将自己的责任撇清的一干二净,若是将来国君重用公孙鞅,是魏相的举荐之恩,若是国君将来不用,公孙鞅坐大成祸,自己先免除责任,他真是菜刀切豆腐——两面光。国君走后,魏相又告知公孙鞅快走,既全了朋友之义,又洗清了背叛之责。所以史书上留下了魏王有眼无珠、魏相有识人之明的春秋论断。”
朱翊钧一番话,说得侍讲团众人都沉默了,文华殿外隐约传来啾唧的鸟鸣之声,众人却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又空旷,不由得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年三朝元老杨文忠公面对年仅十五岁的世庙嘉靖皇帝时,是否也有这种时时刻刻惊心动魄之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