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阁老,你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要抗旨么?”薄纱帷帘传来皇后的质问声,她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子,多少年了,也都没变过。
高拱的眼光直直刺向冯保,躬身对皇后行了一礼道:“圣上遗诏,论规矩该由钦差大臣执笔、宣读,亦或根据祖宗成法,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宣读,从没有绕开掌印太监授权秉笔太监来宣读遗诏的!圣上龙体违和、有攀髯之泣,怎不见司礼监掌印孟冲在?”
张居正听此话,眼神一闪,忙狠狠咬住牙根,强自不令自己色变。
冯保执黄绫的手一抖,忙强自镇定下来,他听出了高拱的意有所指,甚至从中品出三分杀意,这穷酸措大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圣上龙体违和是自己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这‘攀髯之泣’说得何等惊心,冯保又惊又怒,心想:‘咱非杀此獠不可!’
这词化用了‘龙髯攀泣’一词,出自《史记·封禅书》中黄帝乘龙升天的情景,群臣攀住龙髯哭泣,是对帝王去世的悲痛之情。
但是‘攀髯之泣’使用最广最为人熟知的却是宋人所写的《续玄怪录》中《辛公平上仙记》一篇。
冯保之所以大怒,则是因为这篇文章的内容犯忌讳,它写的是一个叫辛公平的人亲眼见到一队阴兵入宫向皇帝索命之事。
作者用恐怖黑暗的笔触隐晦地影射了一场血腥的宫廷政变,宦官集团掌握了宫中宿卫和兵权,谋杀了唐顺宗,文中又有‘收血捧舆’、‘遽闻具浴之声’、‘升云之期,难违顷刻’诸般描述,惊悚骇怖。特别是一句:‘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这是赤裸裸表示宦官太监们交构内外、秘不发丧,与今时今日的情景何其相似!
冯保在内书堂读书,学问不俗,不免想法就发散,想得深想得广。
张居正素来博学广记,心思何等灵敏缜密,不过片刻就品出三分未尽之意,将惊疑的视线睇向高拱,一时却拿不准高肃卿是有心还是无意。
高仪为人淳纯,知道这典却也并未多想。
至于这殿内打头的三位主子,皇后、贵妃和小太子,倒是没有听出这弦外之音。
高拱无心便罢,若是有心的,岂不是高山流水,得遇蠢牛,还是一下遇着了三头,有公有母、有大有小,整整齐齐、端端正正。
冯保下意识地瞥向李贵妃,故意漏出三分委屈的神情,李贵妃也正看向冯保,两人眼光一碰,李贵妃只当冯保被高拱拿话架住了,此时自己也不好替冯保出言分辩,便拿手扯了扯皇后的衣袖,皇后轻轻回拍了李贵妃一下,便道:“冯保任司礼监秉笔多年,熟惯文例,且又是太子大伴,他在也是一样。”
“秉笔太监毕竟不是掌印太监,后宫四司八局十二监的掌印不在,似乎不合规矩。”高拱亦是一步不退,圣上不能视事,太子还小,倘若任由后宫施为,这个头一开,此后如何挟制?此风绝不可长!
可是高拱这话中有骨,皇后与李贵妃立刻感到了冒犯,越越凄惶、有情无绪,圣上还未驾崩,皇后的话就已然不管用了。
历来皇后之言就是懿旨,懿旨不出乾清宫,这就是皇权不彰的表现。
皇后被噎住了,不好回言,只得忍着气,李贵妃见此就要发怒,还没分诉处,小太子朱翊钧便抢先道:“高阁老的话有道理,可是父皇是将遗诏交给了冯大伴,张先生,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张居正听到小太子点了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惊,自己提调太子读书不过三五次,实话说,与小太子还不甚熟悉。只是经过几次讲读观察,小太子是个资质聪颖的孩子,在读书上不算愚笨,但也不是天资超擢那类,反倒他最特别的地方在于脾气非常好,仁善和平,这在天生贵人身上倒是个非常少见的品质。
皇家的孩子,因为自身约束就少,便生成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癖性。有拐人骗色、利心为重的;有残忍暴虐、冷酷寡情的,自己儿时认识的小辽王就是如此。其中那一等浮浪弟子、好扑花引蝶行径的,在天生贵种中反而算是好的。
但是小太子并非如此,小小年纪很懂道理,想来这只能源于长辈教养得好,张居正暗自忖度,大酹归功于两宫贤德。
他听到太子的询问,忙上前一步行礼道:“元辅所言规绳矩墨,合理。皇后所言顺理成章,合情。不若让孟冲前来听诏,一则司礼监掌印在,遗诏颁布更合规矩,二则此亦不违圣上派遣。”
高拱从刚刚张居正被太子点名起就狠狠皱起眉头,现在听他这等和稀泥的做法,更是恼怒,不由得想要出声反驳,却被李贵妃抢了先,“张先生言之成理,就如此吧!”
不多时,孟冲红着眼眶悄悄进来,默默跪到角落里,冯保这才在李贵妃的示意下,将黄绫打开,清了清嗓子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