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肆本来在一边蹲着,突然被一指,默默抬起来眼睛。薄訏谟顿生意外:“你竟是要替他出头?”
苏逾白平声道:“他主子都不替他出头,又有谁替他出头呢。”
薄訏谟歪头,手指头勾住他的辫子,绕了一圈:“愚人不杀他,已然是他的造化,苏统领难不成是叫愚人与他叩头请罪不成?”
苏逾白摇头。
他道:“叩首请罪又有何用,大可不必。我瞧着你们方才打着甚是热闹。只可惜未分胜败。如今他既然负伤,比下去也不公允,你当时一招伤了他,现在就让他一招。再接着比试下去罢。”
他话说得客客气气的,薄訏谟听罢,捻了捻辫稍儿。捏了好一会儿,才道:“伏卫学的可都是杀人的功夫,苏统领说是让一招,可是在要愚人的命了。”
苏逾白拱一拱手。
“倒是我欠考虑了,”他微笑,“只听传言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薄先生武功高妙,天下罕见,杀了那么多伏卫,便如砍瓜切菜一般,可如今对着我那不成器又受了伤的侍卫,竟也如此谨慎。可见人不遂愿,天不假年,惜命也是应当的。”
薄远猷在旁边倒吸了一口气。
“許谟大人,”他小声而清清楚楚地道,“这位统领说你胆子小唉。”
薄訏谟扬了扬脖子。
“好,”他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满口的白牙来,前面两颗犬齿格外尖利,如同滴着毒液的蛇,“愚人便只让一招。但愚人担保,定会反击。一招之后,生死不论。”
他对伏肆勾了勾手指,伏肆慢慢走过来。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对手,忽然问苏逾白:“厂公真的想要我和他打么?”
苏逾白怔了怔。
苏逾白道:“你再说一遍?”
伏肆便不吭声了。
他居然还晓得不吭声呢,他怎么晓得不吭声的?也不听听他这人话说的,这人话说的,苏逾白觉得……苏逾白觉得他妈的这话其实就不是人能说的。
怎么不,我刚才都是逗这位先生玩的,我费尽心思,和他扯皮半天。当然不是为了你能砍他一刀,而是要着你过来扇我两个嘴巴呢。
黏糊半天,裤子都脱了,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来干,不然咋地,脱了裤子放屁呢?
他当然可以说“我就要我就要我就”或者说“妈妈的,当然!”或者干脆点点头,一挥手,伏肆自然就能上去,绝无二话地。但苏逾白为了防止自己口不择言,有意闭住嘴了一瞬间。在一瞬间里,他似乎感觉自己没有发出来的火尽往上蹿了,一直蹿到天灵盖顶上,于是颅骨里就被气出来了很多孔孔,又从孔里流出来了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灌进去的水,最后孔里长出来了许多须须,就好像榕树的气根,飞快地向那个脑袋连过去。
接上了,木头做的,短暂地灵光一现,然后就被堵死了。
他要点脸面,就好像养狗,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出这乖乖听话的狗其实是借来的,和自己不太熟,根本谈不上主仆情深,心心相印。于是斟酌了一会儿,和缓道:“我其实无所谓。”
他说这话的时候,薄訏谟向他投来一个五分震惊三分谴责二分委屈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右脸好像啪地挨了一耳光。
伏肆道:“那我不和他打。”
左边脸也火辣辣地对称起来了。
乐佚游当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做主。此事就当了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不伤人命,就能平消风波。那真是再好不过。苏统领,你若愿意,便将这药物的真相告诉我罢。天地会必将视你为贵客,任凭你在这儿住上多久,都是无妨的。”
她好言相劝,苏逾白便凑上去说了。乐佚游点点头,合掌谢过。又对老王道:“上来,让我瞧一瞧你侄子。”
老王大喜,将那人半拖半抱地呈上去,乐佚游从袖子里取出一盒金针,比了两根细的,托着那汉子的头,对准穴位就插进去了,指尖微微捻动着。不过数息,那人便睁开眼睛,喘着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德全老爹又过来跪下了,乐佚游坐在那儿,拔出针来,擦净了,又在火上烤了一烤,慢慢儿说:“何必多礼呢,不过是举手之劳。要我说,苏统领既然已在你们屋里住下了,便不要再搬动,怪费神的。您是寨长,王大哥在会里辛勤多年,也是劳苦功高的,理应晓得轻重。好好招待人家,莫要落了咱们天地会的脸面。”
她恩威并施,连消带打。老王唯有拱手称是。
乐佚游环顾四周,玉笋般的手指掩住丹唇,不出声地打了个哈欠,道:“如今也将近二更,今晚闹了这许久,我也乏了。”
苏逾白在旁边笑道:“在下叨扰良久,是该辞了。”
乐佚游挥了挥手,意思是可以散了。只是眼睛还看着苏逾白,忍不住道:“你若生在我乐家,该有多好。”
苏逾白道:“在下如今也不过是个江湖郎中,若蒙堂主赐教,岂敢不受。”
乐佚游神色略有意外。而再要发问时,他已经转身走了。
老王离开家的时候,自然不能想到,他居然还要将人连须带尾地带回来。一路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苏逾白倒是恍若无事人一般,走上楼,神态自若地要了热水来洗漱。
他洗完便进了自己房间。那屋子窄小,一张竹床便占了大半地方。黑黢黢看不清楚,静悄悄儿的,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苏逾白走到窗前,外面有一棵杉树,和这吊脚楼一样高,轻轻摇晃着,树枝一下一下磕着窗户。
他摸出朱哨来,吹了一口。
伏肆的脸从杉树枝上探出来,面对面和他望着。
苏逾白伸手将他的银面具掀下来,就像从树上薅一个桃子。
无论多少次,他看着那张脸,都会有生出舒然的赞叹。仿佛一幅讨人欢喜的画,一阙值得玩赏的词,便是刚刚合上了集册,明知它就在那里,又忍不住想再翻开来看看,见它依旧如此,才能放下心来。
苏逾白一个手指戳在那眼睛洞里,勾着它转动起来:“在树杈子上蹲着做什么?进来。”
伏肆居然迟疑了一会儿。
“现在还训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