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佚游摇了摇头,喝了一口水,才道:“我睡得也是足够了。只是这事不与苏统领说清楚,心里总是牵挂。”
苏逾白见她如此说,不便辞去。只见她在毯子卷里挣扎了一下,苗邈赶紧扶她起来坐直了,在后头拉了一个靠枕垫着。乐佚游往后仰去,头颈却悬空,径直便把他臂膀扯过来,靠在上面。
苗邈大气也不敢出,只闻到她身上那天香下殿的香气,气味馥郁,宛如百花于暖室中齐放,令人心荡神驰,只教任何男子都把持不住,想入非非。他深嗅一口,心中却一窒:师父以前身上总带着一股药苦,何曾有这种呛鼻的味道!想到那耶摩罗阇的毒性定然愈发深入肌里,才需要大量服用药物,而解药就连影子也瞧不见,更是一丝绮念也无,只把头扭转过去,往窗外望着,掩饰眼里要掉下的泪来。
乐佚游沉默片刻,方开口道:“苏统领,虽然说这孟剑容是为了寻你,才找到那侗寨里去,可事到如今。无论是丙火阁,还是朝廷,都未曾点明了要悬赏捉拿前厂公,你竟不觉奇怪么?”
这个问题,苏逾白也曾无数次在心中揣测过:“堂主所言,在下亦是十分不解。料想是……”
乐佚游注视着他:“料想如何?”
苏逾白犹豫:“料想是,孟剑容不想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故而只在暗中寻访,堂主和阿竽既然一直与在下同行,那么孟剑容寻到两位,便也是寻到在下了。”
乐佚游眼中掠过一丝好笑的神色,叹了一口气:“苏统领到了如今,还要自欺欺人?口口声声便是孟剑容如何如何,难道当真就是她与你有私仇?我虽然不知你和上头生了什么嫌隙,也知道目标在你的,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此事必定牵涉甚广,才一丝风声都不能露出来。统领也算是当局者迷,你和皇上……”
苏逾白开口:“不必说了。”
乐佚游便默默不言,只瞧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不怎么错愕,倒是痛苦居多。就知道他心中早便明白,不由得有些动气:“苏统领既然这般聪明,又何必虚情假意,诓骗我一个妇道人家?”
苏逾白这会儿是真愕然了:“堂主妙手仁心,又以诚相待,在下沥胆披肝尚且不足,又何曾会欺骗堂主?”
乐佚游道:“你既明白要找你的到底是皇上,又何必将他的伏卫带在身边?明明说着不想叫人寻见,却在自己眼皮底下插着这根钉子,生怕孟剑容找不到我们一般,半推半就的,倒真叫我费解了。从前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千金一笑,这夫妻二人心里自然是得意得很,只苦了那些巴巴赶来的冤大头,若你们君臣当真只是演戏,也犯不着拉我们平头百姓做配。”
她讲得清晰利落,一针见血,倒叫苏逾白愣住了,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错,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假,我真是在做戏么?还是暗暗企盼着能回到他身边呢?他叫孟剑容来,我自然是不愿意跟她回去,不单单是深恨这个人草菅人命,也因为她姐姐是新纳贵妃的缘故。可若他亲自来我跟前,我见了他的面,还能说得出来拒绝的话么?何况现在还有肖岸起事,唉,唉,肖岸!他若是知道当年的真相,自然有滔天之恨。我听说此人在边塞时,曾生啖俘虏血肉,一条条地撕下来,人还活着时,便当他面烤着吃了。越琰纵然有千错万错,人人得而诛之,我也要护住他,不能放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万人觊觎的皇位上,管他们如何不服,大不了我把天下人都杀了……
可生出这个念头时,陡然寒噤噤地一颤,忽然想起曾对伏肆说的话来。我难道不是禁止他再杀人?如今看来,教的倒也有几分效果。是若他知道我竟然出尔反尔,自己先动起手来,又会怎么想?
只要想到小尸体惊奇乃至不解的眼神,身上的热血当即便凉了。
虽然说伏肆完全和周越琰没得比,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初的心意。他当时不正是下定决心,不要再去做这金銮殿上食肉糜的帮凶么?一逢考验,顿时便重蹈覆辙,不是太过反复无常了么?
如此想着,心思慢慢定下来,虽然还是感到深切的不安,但戾气却渐渐地消退了。又听乐佚游说了些什么,也没太听清,随口回了一个嗯字。随即听到乐佚游提高了调门:“苏统领,我是在与你说要紧事!”
苏逾白惊醒:“不错,敢问堂主何意?”
乐佚游白了他一眼:“我问你,什么时候把伏肆打发走?”
苏逾白这才想起这一桩来:“我早已不允许他透露我的行踪,料想如今应无大碍。”
乐佚游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不允许他透露行踪?那就是他还往回写信?你怎么又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有没有给孟剑容写?他听你的,还是听皇上的?”
苏逾白又一次无话可说,伏肆骗他不识字一事,从来便是他心中的又一根刺:“他大概只是每月写一封……写回去要血丸。”
他顶着乐佚游和苗邈的眼神,心里知道自己说的话实在是太荒唐了。
可是,唉,他已经为了道德否决了周越琰,难道连拥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玩具也不可以吗?小玩具有什么坏心思呢?
找不到理由,那就不找了,动脑子会让人不快乐,那就不动了。
总之,他可以在周越琰里花很多时间痛苦不堪,反复无常,最后迫不得已地舍弃,毕竟,这是他郑重其事,珍重了大半辈子的感情。但他不想放掉伏肆,这个糊涂的决定可以在一瞬间做出,然后知道自己会在短时间内坚定不移。毕竟才认识几个月,而且只要西京那里一声令下,就随时都会再也不见。难道他们之间会有五年,十年,会有什么可能的永远,使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为之计深远么?
因为这后果是微乎及微的,他大可随心所欲,明知道把人留在身边没有半分好处,还是这样莫名其妙,几乎耍赖的,不想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