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人人附和。纵有人觉得不妥,可想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二管家出的主意,自然是二管家担责,何必上去揽这桩麻烦事,于是也一声不吱。便这么着,直到看见车队尾巴上最后一个护卫都过去了,才晃一晃火把,将引信给点着。火焰噌地蹿起来,燃成一面帘子。
点火的骑上快马,抓紧撤离,待到从后山下去,跑出两三里之外遥遥观望。才隐隐听到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声音倒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洪亮,充其量便是一发闷雷。可足下的骏马瞬间就站立不稳,长嘶一声,将人都抛到地上去,随着震动的土地弹了好几下。
抬头再瞧时,只见那挡住半边天的山壁正如瀑布一样滑动下来,视野里顿时便开阔了,同时又觉得缺了好大的一块,天空里瞬间便剜出了一片空荡荡的明净,看着竟也叫人触目惊心。直到那泥沙流水价飞落山底,尘土飞石才升腾起来,将天边染得昏黄,宛如薄暮,尘埃悬滞,久久不能散去。
炸山的几个弟兄很快就聚在一起,寂寂无言,各怀心事,沉浸在那一幕的震撼中。直到走出三里地,忽地有人问:“二管家呢?”
人人这才醒觉,再要回头去找,可赵晚亭已经无影无踪了。
向里虎只叫闭营不出。可待在军帐中,还能听到外边蛮人的叫骂,连灌两杯冷水,都平息不了内心的火气。想到自己如此窝囊,又不知下属如何看待这个顶头上司,更是血如沸煎,在帐中烦躁地踱步。不过多时,他听见叫嚷声中掺了曲靖军的西南官话,两方牛头不对马嘴,相互对骂,赶紧把军曹叫了过来:“不是叫约束士兵,别去招惹人家?这是又怎么了?”
军曹面色赤红:“那帮狗日的,见我们不战,就极尽羞辱为能事,将士们实在便忍不住了……”
他只得又赶出去。大营前插着的那面曲靖军大旗下,正站着那个高壮的蛮人,旁若无人,解开□□,露出□□,对着旗杆撒尿。一旁的将士无不高声喝骂,群情激愤,已迫近极点。见到向里虎出来,军阵中当即冲出三五名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险些把向里虎撞了个跟头,吓人地挥舞大刀,目眦欲裂,请以死战。
向里虎实在是为难至极,若此时还要约束士兵,这曲靖军的脸就不能要了,他更是要被人骂一辈子的缩头乌龟,思及此,一口白牙都咬碎,几乎都要松口了,只是想到沐大人的谆谆嘱托,还是强忍下去:“都回……”
他还未曾说完,四下里忽然传来阵阵惊呼,将他声音全部盖住。军曹指着远处的天边,瞠目结舌:“山……山塌了!”
向里虎扭头一看,饶是他知晓内情,见此天柱倾颓之象,极为震撼,也不禁为之侧目。稍后才道:“塌了就塌了,做什么大惊小怪?”
军曹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瞧着他,好像他头上长了个蘑菇似的:“这可是出去的唯一道路,我们岂不是和这群疯子一起,被封在里边了?”
他话音刚落,那仰头看见山崩的蛮人忽然暴怒起来,大吼一声,抽出腰间弯刀,唰地一声,已经将那杆曲靖军旗斩落。
向里虎大惊,此行便与宣战无异,实在是再无转圜余地。只见他狂呼乱叫,奔袭过来,当即道:“杀了那疯子!”
他一句说完,就连自己也觉得痛快舒畅。而不用他再开口,众人士气高涨,杀意升腾,四下里早便冲杀出去。那罗苴子仰天啸叫,召唤同伴,罗苴子弯弓放箭,矢落如雨,当即将前一排人射倒。
一旦见了血,若再想将部下约束住,可就难了。军营哗变,又事出突然,向里虎失了先机,短时间内无人听他指挥,呼喝叫骂,嘈杂无比,人人都凭着一腔恼恨拼杀,各自为战,形势十分混乱。
向里虎还有疑惑未解,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忽然看见一个逆流直上的身影,往营帐里直躲。赶紧将人扯住,喝问那翻译:“那蛮子口里叫的是什么?怎么忽然就发起性来了?”
翻译忽地给他拽住,吓得人都软了:“他是以为……是在说……山是你们炸的,这是阴谋,先暗杀他们的勇士,又断了他们的退路,是要把他们合围杀死在里边!叫那些罗苴子都起来……起来反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向里虎怒道:“胡说!”眼见翻译还要往里头蹿,一把抓住他衣领:“往哪跑!去,去,趁还没闹出大乱子,快去同我向那首领解释清楚!”
翻译拼命向后仰着,眼瞧着那边战势正烈,断肢污血,在空中抛射飞溅,急得两条腿都在地上乱扑腾,赖着不肯动:“大人,您饶了小的吧!您饶了小的,您饶了小人一命,小的发誓,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答您!”
向里虎唰地抽出剑来,对着他脖子比了一比:“你走不走?要不是怕你这臭血污了我的宝剑,老子立马叫你转世投胎,兑现誓言。”
翻译面如土色,向里虎拽着他,跌跌绊绊,撞着铠甲叮儿郎当响,在刀光剑影里穿行,凭着一身蛮力,将两三厮杀的人堆都给推开,可不知从哪儿骨碌碌滚来一个人头,向里虎没留意,一脚踩下,足跟就陷在他大张的口腔里拔不出来,顿时就打了个趔趄。翻译鬼叫起来,挣起身子,从自己靴子里摸出来一把小刀,猛地就扎在向里虎胳膊上。
向里虎吃痛,手一松,翻译当即就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往回逃跑。向里虎大怒,手把剑柄,飞掷出去,噗地透进那人后背,钉一只蜻蜓似的把人钉在地上。拔出靴子,再走过去看时,见那人委实不中用,竟然已经断了气了。立了半晌,暗骂晦气。
今日可真是无妄之灾,他想破头脑,也不明白究竟是如何打起来的。可事已至此,他既然是主将,就不能临阵退缩,摇摇头,叹口气,从那人身上拔出剑来,大吼一声,飞身向战场冲去。
马车里嗡地一震,沐南春被甩到车壁上,磕得头都晕了。车后的侍卫慌忙来报:“老爷,山塌了!”
苏逾白掀开车帘,往后瞧了一眼,见玉山摧折,烟尘漫漫,赞叹道:“蔚为大观。沐大人也来瞧瞧,这景象,人生难得几回见呀。”
身后的路一并被堵死。沐南春直起身来,脸色彻底变了。
此情此景,便是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苏逾白心血来潮,也就罢了。可连安排好的人手,竟然也出了岔子。若说没有人在其中作梗,断然不可能。
听车外的人声,无不雀跃庆幸。不知情的人,感慨菩萨过路显灵,祖上积下阴骘。偏偏这山待到人走过才塌陷,不然便是粉身碎骨,被活埋其下。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可看苏逾白的神情,竟如同瞧一种罕见的景色那样,好整以暇,饶有趣味,并无一丝后怕,反而是期待已久。傻子也能瞧出不对来。
他怔了半晌,觉出一种颓然寒意,瘫在座位上,呐呐道:“苏统领手眼通天,既然早就知道了,何必再与我虚与委蛇。左右都是死罪,大人早早向我问责,也强过我一番设计,最后徒劳无功。”
苏逾白悠然道:“死罪?哪里便会这样严重?”
沐南春强打精神,冷冷道:“这种客套话倒也不必再说。你虽然躲得过山崩,可我究竟不能束手待毙。你既然有这样大的胆子,一个人进了我曲靖军营,还想再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了。”
苏逾白浅笑:“我胆子再大,却也没有沐大人引狼入室来得勇气可嘉。到了如今,还对这曲靖军抱有这样大的信心吗?”
马车缓缓向前行,那金戈相击的嘈杂声渐渐传入耳际。沐南春细听时,脸色便慢慢地白了。眼睛像刀割一般落在他身上:“苏统领,你带了多少人马来?”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苏逾白声音很轻,可在厮杀声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沐大人,我未带一兵一卒,糊涂的可是你自己。”
车子停了下来。外边的侍卫迅速将马车围成一个圈儿,牢牢护卫住。便有人来报:“大人,前头瞧着不对,不能再上前去了!”
沐南春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正心急如焚,厉声道:“怎么不能去?给我去找向里虎,问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派出去的人迟迟不归。沐南春就催车直行。转过山坳,立在林坡上,下边就是一块平旷的大谷地,那正是屯兵的所在。
喊杀声一时洪亮起来,他扶着车辕,颤颤悠悠地跳下来,急不可耐地冲到坡边。往下看时,只见曲靖军着青甲,罗苴子穿棕皮,两相碰撞,便好像两股色彩不一的洪流,交汇在一处,于是彼此倾轧污染,混杂得连原来的颜色都认不出来。
顿时间,他眼前一黑,好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头当即一阵剧痛,喘不上气来,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地作响,竟咳出一块血痰来,顾不上擦拭,先指着底下,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就自相残杀起来了呀!”
“所以才说沐大人糊涂,”苏逾白迈下车去,垂目瞧着底下焦灼正烈的战势,眸光隐有悲悯之意,“多年来培养的心血,只因一步走错,便付之东流了。那样多的青年才俊,还未在战场上一试身手,先在自家的营地里丧命,真是太可惜了。”
沐南春心若刀绞一般,见此情形,方知自己真真是打错了主意。蛮人野性,又与汉人有百年血仇,若想轻易将其驾驭,收为己用,以全自己的野心。无异于天方夜谭。悔之不及,嘴上却道:“你……你别得意!我曲靖军数千好男儿,怎么能叫这区区五百野人打败?”
苏逾白嗤笑一声。
“吹毛数睫,如何做三五之治?你目光短浅至此,还想做一郡之主,可真是贻笑大方,”他说,“你纵然能将这里的‘罗苴子’尽数剿灭,却莫要忘了,觊觎滇南之人,可不止你与南诏皇室。‘思惟北征,唯先入南’,肖家世代为将,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沐南春如在梦中,恍然惊觉。只听苏逾白放凉声调,一句接着一句:“西京城池坚固,京畿守备皆为精锐,兵强马壮,肖岸久攻不下,定要转战西南,平定后方,养精蓄锐,以免被各地援兵围歼于城下。到了那时,第一个瞧上眼的,不就是这与黔贵接壤的云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疲于内乱,如何与他争持?”
他一字一句听着,不知不觉间,汗流浃背,将衣衫都浸得湿透了。一直以来,肖岸起事,对他来说都是意外之喜。他只想着要趁火打劫,以实现世代经营出来的野心,真正成为云南之主,却从未想到要面临此番情景。而苏逾白并不放过他,话锋一转,森然道:“何况肖岸此人,心肠狠厉。所陷城池,无论老幼,都要屠戮干净。连妇孺也不能幸免。身为城主,只怕要株连三族。纵然沐大人不惧身死,可百余口家中至亲,也能弃之不顾吗?祖辈三世庇荫,难不成传到你手中,就要毁于一旦吗?”
沐南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再无半点妄想,唯有求生一念真诚:“沐某十恶不赦,自知犯下滔天罪行,死不足惜。只求大人哀怜家中小儿年幼,指点一条明路!”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数息之间,他已然瞧出来,苏逾白若真要他的命,大可不必这样与他废话半天。把死局指出,无非是要他老老实实,俯首帖耳:“倘若大人真能救罪人一家于水火之中,罪人自当从此为大人牵马坠蹬,无令不从。肝脑涂地,死亦甘心!”
苏逾白低眼,将他上上下下扫视过几遍。才慢悠悠地开口:“我早说过,哪至于这样要死要活的?无非是看大人自己选,要走哪条路罢了。”
他又恢复成那温良儒雅的风流意态,将方才那疾言厉色地吓唬人的家伙轻轻松松掩到后面去了。沐南春打起精神:“罪人还请大人明示。”
“你若不犯罪,又怎么会是罪人?”苏逾白往山下信手一指,“曲靖军镇守边疆,攘除外夷,待我回报朝廷,总得记你这个知府一份功劳吧?前番所说诸多可能,皆是你背信弃义,自立为王,最终为朝廷所弃的种种恶果。而你若能为皇上尽忠,真被叛军围攻时,朝廷又焉有坐视不管之理?你云南沐氏一脉,可不就保住了?”
沐南春的眼睛亮了起来:“大人的意思是……不予追究?”
苏逾白斜挑眼角看了他一眼:“你觉着可能?”
只听他翩翩然道:“曲靖军培养多年,未受折损,正是一大战力。却不忠心于皇上,养在私人手中,反而受人猜忌,你说是不是?”
沐南春情知不好,只能硬着头皮:“是,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沐大人若有玉碎之志,情愿破釜沉舟,不思畏缩自保,而是奋起剿匪,振军北上,从后方袭击肖岸属地,”这语气过分温和了,反而充满劝诱之意,“叫他自顾不暇,拖他个十天半月,待到朝廷集结大军,与你前后夹击,一举将其攻破,不是正解了云南之危?”
沐南春略思索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几乎要破口大骂,终还是强忍下去:“你叫我……您希望拿曲靖军,去拖住肖岸的主力大军?”
“不假。”
“这可是……这可是叫他们拿命去拼,”沐南春声音颤抖了,“何况肖岸生于军中,熟习军事,用兵如神,属下大军必然训练有素,我们如何抵得过?若真依你所言,这一仗过后,曲靖军是必死无疑,尽数消耗了,朝廷重派驻军,自然也就不必担心沐氏再生异心,苏统领啊苏统领,你……你当真是好算计!”
苏逾白瞬间便冷下脸来。
“可别忘了,”他抬起下巴,往沐南春跪倒在地的膝盖上点了一点,霎时间神情若月明山雪,常年积威含而不发,倨傲矜贵显露无遗,“是你在求我,给你路走。”
沐南春顿时不敢再言,看他苏逾白偏过头去,往底下瞧了一眼,目光又转回在他脸上:“若说必死,天底下何人不是必死?纵是你我,苟延日久,也终归于白骨一具。就看你是情愿他们做英烈豪杰,冲杀疆场而死,还是为了你这一己私欲,作为叛贼,身败名裂而死?”
沐南春沉默许久。
良后拜倒:“便依大人所言。”
苏逾白负手站立,道:“沐大人必能如愿。”
“那可是你的属下,不正是上来寻你了?”
身后早有纷杂脚步声,沐南春转头一望,已经被向里虎一把扶了起来。几十名披挂完全的将士,将他们紧紧护在中央,滴水也不漏。向里虎抬头看了苏逾白一眼,记忆还停留在最初将他做掉的版本,瞪大了眼睛:“这……”
沐南春举手将他打断:“不必再提。此后,定要唯苏大人马首是瞻。若我的命令与苏大人有抵触时,也只管听苏大人的。”
向里虎不解,然而只见沐南春神色极为郑重,全然不似说笑,军人那服从的本能占了上风,低头道:“是。”
苏逾白不避不让,坦然笑道:“初来乍到,苏某身无长物。便送兄弟们几个人头做礼物罢。”
众人正不解间,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弹丸来,借了火折子点燃了。一道彩烟升起来,色泽明亮,在暗沉的天空里格外惹人注目。
不消片刻,山坡上闯上来几个灰衣人,赵晚亭一身铠甲,骑马举着宝剑,冲在最前面。见到大伙儿都站定了看着他们,苏逾白与沐南春立在最里面,无不愣神。
苏逾白抬手指着他们,声音清越:“将这几个奸细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