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肆手脚被牢牢缚在椅子上。这座位被特意固定在那天窗之前。先前坐在上面的主人,只要稍稍偏头,就能听见涛声击鼓作鸣,看见那天洞外,暮紫夜色里闪着一颗雪亮的星。冷华烂射,逼得霞彩都黯淡无光。这景象固然奇丽,可他知道那是一日将尽时的长庚,越发焦急起来。不顾眼下情形,先问:“你如何才能放我走?”
伏贰听了这不切实际的问题,忍俊不禁:“伏卫不是个个都想着要杀老夫?虽然个个武功稀烂,栽在老夫手里,却也不似你,竟然说出这样没骨气的话来。”
他掐开伏肆的嘴巴,伸出两根鹰爪似的指头探进去,弯钩指甲往伏肆牙龈里抠了抠,没有找到东西,又仔仔细细摸过一遍,“哈”地冷笑出声,“都说伏卫忠如死人,却没想到,真叫我逮到一个贪生怕死的。你牙齿里的毒药呢?怎么不见了?倒省了我一桩心事。”
是厂公叫他吐掉的。只是不必与人说。伏肆暗暗用力,挣扎手脚,奈何穴位被深厚的内力点住,浑身酸软,半点劲也使不上。
他牙根紧紧咬住。
他武功不差,从前遇到的对手再强,也能挣扎一二。可如今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点用也没有,他。
赖以保命的身手,一日不怠的练习,如今却输得这样地惨。自以为已经将身体锤炼到极点,无论是敏捷速率,发力方式,命中精度,都已经尽最大可能发挥到极致了。不去欺骗自己,可以确保已经做到了十成十,再努力,也是只能保持而不能前进的了。可是依然任人鱼肉,为什么?
为什么做不到?差在了哪里?所缺乏的内功,竟然是如此的重要么?可偏偏是他练不成,练不成,永远也练不成……
他神情依旧漠然,可心潮如此起伏,使得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些微红色。头脑一片空白,恼恨与耻辱不停盘旋,一巢蜂嗡嗡地叫着,使得散掉的思绪无论如何也不能聚拢回来。
武功被压制住的暗卫,被人捉住,还能去做什么?一般来说,他们的最后一桩任务就是了结自己,不替主人再添任何的麻烦,是这样的。
而厂公不让他去死,厂公把毒药取走了,厂公对他微笑,在他贫瘠而不足为道的记忆中,留下如此多的刻痕,一一历数过去时,竟然也体会到一点生命的乐趣了,但同时厂公又给他那样多的痛苦,使他品尝到无数新奇的烦恼,厂公对他发火,厂公不想再见他……不,不要去想这个,真正重要的是,厂公两天后就会性命垂危。
但厂公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不想死……他还不能死。他不知不觉开始心有挂碍,所以无声无息就已经变得软弱,所以难以对自己干净利落地下狠手。无论用什么方法,他要回到苏逾白的身边,和他讲明一切,然后才能安然闭眼。
他需要办法,而武功不起作用。七窍都被堵塞,脸上也蒙着一张打湿的薄纸,难以呼吸。可他真的需要办法。
办法,有什么办法?
躯体受缚时,思路反被磨快了,向那憋闷的纸壁上戳出去,露出一个透气的孔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聪明过:“那你呢?为什么不让我死?”
伏贰不理不睬,取碗来,先在他腕上割下一刀,眼瞧着血线滴滴答答落下来,鼻尖冲着碗里不停地嗅着,面露贪婪之色。他盛了小半下,将碗先放在一旁。头却埋到伏肆腕上,舌头在溢血的伤口上舔来舔去,不时吸吮啧啧有声。直到血液在上面凝固住了,才放开那条手臂。扑向小碗,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来,瞧他面部的抽搐,便好像恨不得一口将它吞掉,只是颤颤巍巍地维持着自制力,小口小口地咂摸着。
他喝完一碗,伸长又厚又黏的舌头,连碗壁都舔得干干净净,发出一声舒爽至极的呻吟,怪声怪气,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味不已,口中流下一道晶莹的垂涎。
霎时间,伏贰猛地睁目。他苍白的皮肤忽然变得火炭一般,眼睛红得吓人。肉眼可见的身体上,突然一粒一粒鼓出来许多脓包,有生命一样收缩蠕动着,要钻破肌肤,急不可耐地冒出来。他眼睛瞪得都凸出来,寸长的指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身上胡乱抓挠,抠出一道道血痕。划破的皮肤里,掉下来一丛一丛纠缠在一起的白色小虫,散落各处,蛆一样拱动着。他一头撞向岩壁,撞到灰白的头发沾满血块,一头栽倒,又在地下嘶声惨叫,死死咬住岩石,两条腿不断抽搐。
他先前那样威风,此时却毫无宗师风范,便像一头被屠刀开了腔,在泥潭里打滚的猪。伏肆瞧着,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你还没有解决掉王虫?”
伏贰嘶嘶地喘着气,那惨烈的排异反应过后,他渐渐安静下来,撑着地坐起,曲一条腿,断断续续道:“……黄口小儿……”
他一边喘着,一边却裂开嘴,呵呵地笑起来,在这满身血污的情景下,十分可怖:“终于……终于……哈哈……又叫我撞上一个伏卫……”
伏肆听得莫名其妙,只见他痛苦到不成人形,几近厉鬼:“你若发作,我身上有血丸。”
藏着也没用,反正是要被搜走的。
他没想到这句话比火药还厉害,伏贰惊跳起来,手掌在地上撑了好几下,腿扑腾着,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窜出去三四丈远,尖叫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伏肆不知道他一个被绑的人居然比加害者情绪还要稳定:“血丸可以在一天里缓解痛楚……”
“老子叫你闭嘴!”伏贰大叫,那语调里充斥愤怒与怨恨,他恶狠狠地瞪着伏肆,眼里冒着火焰,简直像面对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一天?一天?你这个狠毒的,狠毒的,狠毒的畜生,老夫熬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就是为了摆脱血丸,你知道么?到了如今,你这妖怪,还想拿那邪物来诱惑我么?啊?”
他狠狠骂着,将手紧紧捂在自己耳朵上,仿佛极力阻断妖言入耳,眼睛却暴露了内心的挣扎,圆溜溜,直勾勾地在伏肆身上扫着,仿佛要看清解药藏在哪里,伏肆毫不怀疑,一见到那个青色的瓶子,他就能立刻扑上来,把自己咬死,至少也生撕下来一块肉。
这错乱的行径,对他来说,全然不可理喻:“你若不要,那就算了。我自己也不够。”
伏贰抽动一下,欲望被掐断的怒火转移到伏肆身上,他看起来更恨他了。
“你自己?”他猛地站直了,摇摇晃晃地,似乎想冲上来揪住伏肆的衣领,却又畏怯地克制住了,“你以为你能活几天?之前的,落在我手里的伏卫,是如何下场,你想不想看一看?”
他咬牙切齿,又吐唾沫,又骂脏话,拳头在墙上砸着,石头和灰尘一起落下来,他疯疯癫癫地冲到岩壁前,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岩壁便忽地翻转过来,原来背面还有幽深洞窟。夜明珠在墙壁里嵌着,惨败的光照出里头五个人影来。
伏肆眯缝着眼睛,看不太清,伏贰却钻进去,半拖半抱,强行拽出一个来,摔在伏肆面前,喝道:“看!”
他着意要占住上风,叫人害怕,所以将难得的宝贝也搬出来镇场。伏肆瞧着的确是个人,穿着黑衣,颔上刻着两个字。那面目未曾毁坏,灿然如生。
他认出来是失踪已久的伏十八,是只比他大个五六岁的伏卫。犹豫片刻,唤道:“十八?”
伏十八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向上望着,只是胸口一起一伏,仿佛是在呼吸。伏肆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遍,暗暗觉得奇怪。
伏贰扛他的时候,就像扛一条麻袋,他似乎……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