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头一天一个样子。三五日的工夫里,村子里的人已经脱下了夹棉的褂子,翻出防雨的蓑衣。
“那姑娘坟正在进城的半道上,平日里摊贩进货来来回回,必要经过的。我也是因为日日进县里读书,所以才中招。”王子服帮母亲撑着瓜棚,看她弯着腰忙活个不停,顺道便将那日的事情细细说来,“今日清明,婴宁已经上山去找姨母了,先前怕母亲担心,便没有细说。”
母亲将手上的锄头一丢:“我道你这几日不去上学是病还没好全呢。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商量一下!”
王子服嘿嘿一笑:“一回来我就知道,婴宁受伤了您还是很心疼的。说出来平添烦恼罢了。”
他以为母亲还要嘴硬,谁知道她只是叹了口气:“满身是血地回来,问什么又都不说,谁来看都要吓死了。我算是怕了你们了,这遭过后立刻跟我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
清明的雨又细又绵,另一头婴宁已经领了小泥鳅上山去。泥土湿滑,小泥鳅小心翼翼地拽着草茎往上爬,婴宁倒是以狐身四脚着地,上蹿下跳,好不快活。
“姐姐,我爬不动了。”小泥鳅两脚一软,终于抱着一棵树坐下来,“为什么非要带上我啊……”
婴宁纵身跳上她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我娘懂得可多了,你就不好奇自己这双通灵的眼是怎么来的吗?”
小泥鳅:“上山前还挺好奇的,现在不好奇了。”
婴宁:“……小孩子家家欠练。起来,快爬!日落之前要下山的,不然你哥哥又要不行了。”
小泥鳅哭丧着脸,艰难地站起身来接着爬山。婴宁看她爬两步滑三步的样子,还是变回人性,掐了个避雨的小法术,牵着她往上接着爬。
不知爬了多久,就在小泥鳅快要感觉不到自己双腿存在的时候,婴宁才道:“到了!”
小泥鳅一抬头,眼前是一座石块砌的坟茔,坟头种了各色的花朵,修整得很干净。
婴宁在坟前跪下磕过了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大捆香火,个个儿都有手指头那么粗。她从墓碑后头摸出一个小香炉,擦擦干净搁在坟前,将几根尺寸惊人的香墩进去点燃。
几根壮硕无比的香摇摇欲坠,底下香炉几乎支持不住,眼看就要倾倒。婴宁却熟视无睹,兀自开始念咒。小泥鳅给那香火撑着伞,算着加上剩下的不知道还要烧上多久,心里一阵绝望。
谁知婴宁刚念了几句咒,小泥鳅便看见那坟包里悠悠地飘出一缕魂魄来,绕着香火飞了几圈,将飘出来的烟气尽数吸收。香火越燃越快,那魂魄也渐渐凝出形状、动作愈发灵活,连坟头种的花儿都支棱起来,开得更艳了。
没多久,婴宁带来的香火便燃尽了。魂魄像是很满足地打了个转,贴着婴宁的脸绕了一周,又钻回坟包里去了。
“娘,我来看你了。”婴宁最后叩了一次头,将香炉重新藏好,起身招呼小泥鳅,“走吧,带你去见我娘。”
小泥鳅难以置信,指着那坟包:“这……刚才……我……”
“我娘八年前就死了,有高人将她炼化成鬼,住在这山上。”婴宁简短地解释了,拉着小泥鳅向红梅村的方向走,“我娘可会做点心了,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原来人死后还能做鬼,与亲人久久相伴。小泥鳅想起她的婆婆。
可惜她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
……
“红梅村”其实是个由幻术搭建起来的村落,除了母亲,里面住的尽是些刚刚化形的小松鼠、小鸟儿之类。
而在小泥鳅眼里,这片村庄只不过是一片较为平坦、和周边别无二致的密林罢了。
“小孩!小孩!是细皮嫩肉的人类小孩!”树梢上一只乌鸦叫得格外难听,故意用人类的语言叫道,“吃掉!吃掉她的小眼睛!”
小泥鳅吓得直往婴宁怀里钻,还不忘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婴宁向那乌鸦一指,它立刻叫不动了,身子一歪从树上直挺挺地掉下来,翅膀也跟粘住了似的伸展不开。
“闲的。”婴宁干脆把小泥鳅抱起来,安慰道,“这一片我是老大,它们吓唬你的。”
果不其然,边上几只小动物飞快地窜过去,嘴里还叫着:“回来了!她回来啦!快逃命啊!!!”
说着就到了家门口。婴宁只消走过去大门便缓缓打开。她还以为母亲会站在门口迎接自己,谁承想前院里却空无一人。
“人呢?”婴宁纳闷了,进了里院才看见吴氏正靠在一块石头边上打坐,身体还微微透明,很是虚弱。
她连忙放下小泥鳅扑上去,坐在吴氏对面为她输送灵气。在金光的缠绕和流动之间,吴氏终于缓缓睁开眼。
“……回来啦。”妇人艰难地笑了笑,“又是清明了吗?”
婴宁鼻头一酸,这段日子积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忽然之间爆发出来。吴氏眼看着她呆呆的,脸上却滑下两道泪水来,抬手摸摸她的脸。
“小毛,谁惹你不高兴了?”
狐狸、狼、狗这些动物,是不会哭泣的。婴宁的亲娘正是如此,在遭受背叛的最后时刻都没能落下一滴眼泪来。
吴氏记得婴宁小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秦家人一度觉得这是什么怪病,还想找巫医方士来看。直到秦家开始对她们母女发难的那一天……
在女冠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那一天,吴氏在阵法中睁开眼,第一次看见了婴宁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