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八是李夫人娘家的人?
婴宁张着嘴说不出话,老半天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那两个李家的仆妇见她面色不对,还在努力地找补:“姑娘是崔家的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误会……”
“你们方才说‘又’,从前还有谁被卖出去过?”婴宁打断她们,心里有一种预感——自己离真相或许已经非常近了。
其中一个妇人大着胆子凑过来,附在婴宁耳边低声说,“不少呢。早年间崔举人还在的时候,有几个孩子仗着嫩勾搭老爷,全都被夫人打一顿卖出去了!”
琵琶仙声称自己是失手打碎东西,才被李家赶了出去。
而王子服当初猜测,如今琵琶仙在污酒阁的户籍是被窑姐捡回去以后新上的。
如今想来,若是被主家丢出来就能重换一个身份,琵琶仙凭什么不去做个良民,还要继续顶着贱籍的名头过日子。
可若她一开始就是被李夫人卖进勾栏院的,事情明显就说得通了。
这样一来,琵琶仙恐怕并非坐以待毙的小白兔。她选择对自己隐瞒这部分关键信息,恰好证明了她逃脱计划背后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是复仇。
她的复仇对象到底是谁?是李三贵,还是李夫人?
婴宁想起琵琶仙要自己分别带给夫妻俩的那一对木簪,忽然汗毛倒竖。
——“说起来,我的那一对簪子,姑娘可替我转交了吗?老爷和夫人怎么说?”就在前一日,琵琶仙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婴宁答道:“当然。李三贵听说是你的定情信物都美死了,李夫人大概是还有疑虑,次日一大早就去了污酒阁。”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琵琶仙沉默良久,终于露出个不知所谓的微笑。
“和我猜得差不多呢。”她这样说道。
……
哐哐哐——
凉亭中,琵琶仙正静静地看着小狗打滚,忽然便听见远处传来院门被用力砸响的声音。
她望过去,见小厮拉开门,放进来一个壮硕如小山的男人。
他终于来了。琵琶仙垂下眼,百无聊赖地背过身。
谁知对方竟一反常态,飞快地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出事了,你立刻离开。”
琵琶仙的胳膊在他掌心里,好似一根随时可以弯折的柳枝。她用力挣了挣,纹丝不动。
“急什么。”琵琶仙抬眼扫过远处窥视的几个婢女,“我说过了,我有自己的计划。”
李十八是快马跑过来的,身上还蒸着热气:“不行,老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谎称闹肚子才赶过来的,你现在就走。”
“我能走到哪里去?”琵琶仙十分平静,任由李十八将自己扛起来,往小楼的方向跑,“我们这种人一旦私逃就是重罪,你想害死我吗?”
李十八忽然怒道:“闭嘴!”
他将琵琶仙一口气扛上楼,自顾自地将她的东西都翻出来准备打包:“你必须走。难不成等着老爷来了,真的委身于他?”
“那又如何。”琵琶仙冷眼旁观着他自乱阵脚,揶揄道,“我是个妓女,大爷。伺候谁不都是一样的?”
“你——”李十八将一堆东西重重砸在桌上,双目通红,一时语塞。
太可笑了。
琵琶仙轻飘飘地走上前,抬手摩挲着男人的下颌。他的皮肤很粗糙,还有密密的胡茬,有些扎手。
“逃一时容易,逃一世却难得很。你知道我体弱,一个人根本跑不远,逃出去就是必死无疑。”她缓缓将侧脸贴在李十八的胸膛上,双手柔弱无骨地搭上他双肩,“崔大哥,和我一起走吧,我不行的。”
李十八全身绷得像一根弦,喉结不住地滚动。
他能感觉到琵琶仙身体的柔软、声音里的依赖。她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自己都抢不到饭,却在他受罚挨饿时偷偷跑来,掰一半的饼子分给他。
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没敢违抗夫人的命令,亲手将她送出了门。
“你已经负了我一次,难道今天也要眼睁睁看我去死吗?”琵琶仙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哭得越来越伤心,像是怕他逃走那样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李十八艰难道:“……你不会死的。”
他抬手拍了拍怀中人的背,最终下定了决心:“走吧。是大哥对不起你。”
琵琶仙没有回话。
此刻李十八看不见的是,她低垂的脸上没有一丝泪水,无悲无喜,只余平静。
……
这是一个无比平静的夜晚。
月色圆满,星光稀落。夜风轻缓,万里无云。即便是独自走夜路的人也不会感到害怕。
多么难得的一个好天。
婴宁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将身形隐匿在草叶之间,错愕地望着不久前还安然矗立的楼阁。
雕梁画栋已化为浴火的猛兽,火舌从窗户窜出来,疯狂地向上翻卷,几乎快要舔到月亮。
至少有二三十个人,看似忙碌忙里忙外地救火,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无论那楼里面有什么,都已经彻底没救了。
怎么会这样……
婴宁茫然地旁观,终于在人群间搜索到熟悉的人影。
李三贵背着手站在院外,神色晦暗不明。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扇熊熊燃烧的花窗从高处掉下来,溅起一地火花。
落地声砸在婴宁心里,激荡着剧烈颤抖。
如果她没有一时贪玩、擅离职守。
如果她早一些发现端倪。
明明她对琵琶仙打过包票,说一定会带对方安全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