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沂水县衙。
“济南那边说,如今因马役太过繁重,民间也想了各种法子脱役逃役。不少已分了马的人家,被迫又被分上一匹,这可怎么是好嘛?”赵主簿一拍手背,痛心疾首道,“如今这局势,诸县据是各扫门前雪。咱们青州与济南向来关系紧密、唇亡齿寒……”
“行了,”眼见着他越说越没谱,知县大人出言打断,“何必解释这么多。本官问的是——”
他并不明说,而是伸出手,指尖飞快地搓了搓。
赵主簿会意,连忙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账簿递上去。知县粗略地扫过去,确实看见些银耳、珍珠之类的礼品,前些日子都被以各种名头送进了自己口袋里。
如此看来,这家伙还算老实识相,顶多是先斩后奏,自作聪明。
知县“啪”的一声合上账本,淡淡道:“公义,你到衙里已有三四年了。本官知道,你原先是有大志向的。”
“下官不敢!”闻言赵主簿连忙扑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表忠心,“下官只是想着,若办好了这桩差事,大人政绩好看了,也能……偶尔想着些提携在下。”
知县听了,哈哈大笑:“公义啊公义,本官原本便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材,只不过不懂人情世故,有些死板。如今看来,你也成了滑不溜手的老江湖了!”
“哪里哪里,都是大人教导有方。”赵主簿赔着笑脸,这才敢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给知县大人斟满茶水。
“下官也不不光是为了大人。济南如今因马役闹成这个样子,若再没有援手,迟早是要出事的。”他有些浮夸地四下张望,凑在知县耳边轻声道,“可靠消息,西三府已联名向朝廷上书,要求咱们东边均摊马役了。”
知县大人一抬眼,对上赵主簿意味深长的视线。
知县沉吟片刻,伸手扶了扶下巴上油亮顺滑的胡须:“……做得好。你继续小心行事,切莫再向上次那样节外生枝了。”
“说起这个……”赵主簿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上次那女子的事,下官的确还没想出妥善的法子来。”
“你搞错了。这并不是那女子的事,而是王秀才的事。”知县大人吹开茶沫,淡淡地点拨了一句。
“这……”赵主簿眼珠一转,很快便心领神会,“下官明白!”
他敬了知县大人一杯茶,两人很快换了话题,改聊起家中不成器的儿子和难缠的女人。
夜色渐深。屋外没有人把守,也没有侍女不识相地跟来偷听大人们议事。
可若是二人突发奇想,抬起头仔细观察,会发现头顶的房梁之上,一只毛色赤红的动物正无声无息地低伏身体,也不知听了多久。
狐眼在黑暗中隐隐发绿,有些阴鸷地望着屋内正把盏言欢的两人。
……
隔天清晨,小泥鳅刚从房间走出来,便打着哈欠朝院门外张望。
婴宁还是没有回来。
她见状才清醒了些,心中那股似有若无的不安终于翻出水面。
小泥鳅回过头,果然看见王子服坐在瓜棚下,手上捧着一本书,眼神却呆滞得很,半天也不翻一页。
她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又数了数日子——
还有三日就要放榜了。
到时也不知是爆发还是解脱。至少不会如现在这样,一碗水滚又滚不动,喝也喝不下。
小泥鳅小心翼翼地放轻动作,给枣红马加了慢慢一槽的草料。见马儿吃得热火朝天,像是不知烦恼的样子,小泥鳅不禁又是长叹一声,蹲在马厩边百无聊赖地撑着脸。
先前婴宁还答应了要教她骑马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院门被人粗暴地敲响,那人高喊道:“县尊大人有令,请王秀才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泥鳅立刻站起身,和王子服飞快地对视一眼。
此时母亲也从屋里走出来,紧张道:“怎么,这是要拿人了?”
王子服也站起身,面色凝重地理了理衣袍。
如今婴宁不在,他便成了家里扛大梁的那个人。
虽不愿承认,但王子服自己心里清楚,没有婴宁在一旁保护,他独自去县衙面对知县大人与赵主簿,恐怕真是凶多吉少。
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王子服指甲都快将手心掐出了血。他无法控制地有些发抖,却强作镇定地和母亲道别,出门坐进了马车。
这几日他想了许多。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县官为了行事稳妥,杀他夫妻二人灭口。可今日叫他去,却没叫婴宁,至少说明他不会这么早地丢了性命。
再好些,也许就是以科举仕途相要挟,逼他们守口如瓶,乖乖就范。
不知过了多久,王子服都快被颠吐了,马车这才缓缓停了下来。
他不敢贸然往外瞧,只能正好衣冠耐心等待传唤。谁知这一等就是老半晌,王子服将耳朵贴在车壁上,也只能隐约听见“咚咚”几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