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钧近日看纪郁越发看得严了。
一日十二时辰,至少有十一个时辰,他都要和小狐狸待在一起。
而纪郁也一反常态地没有特别抗拒,虽然还是动辄就要因为不开心而发脾气,但常常生气着生气着,就莫名情绪低落,趴在一边不理妖了。
此时已经入了秋,他们两个住着的房间正好向阳,屋外种着高大的银杏木,风一吹,就有几片叶子打着旋儿地转落到窗沿。
比起别处,纪郁更爱待在窗边晒着太阳,偶尔感到无聊或烦躁,就压着树叶,故意地用尖尖的指甲,划破脆薄细小的叶脉,直到视线之内的所有树叶都变得面目全非,才愿意重新团起来安安静静闭目休憩。
白钧将手里的书搁置一旁,也拉了把椅子,坐到纪郁身边,一点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
“滚开,你挡着我晒太阳了!”纪郁恼怒地叫起来,声音尖锐,显得有些像未开灵智的野狐狸的叫声。
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只觉得白钧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惹妖厌烦了,连待在旁边都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而被他讨厌着的对象,听话地将椅子又往后挪了几寸,仍然密切地关注着纪郁。
“小鱼。”白钧突然开口,“大祭司说你的化形期快要到了。”
他轻轻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比起往日寡淡的妖气,不知要浓郁了多少倍,不必刻意去感知,它就自然地侵入到肺腑中去了。
纪郁冲他翻了个白眼,嘟嘟嚷嚷说:“才不会,大祭司说我还小呢。”
他才不想化形,人类的模样那么丑,还光秃秃的,看着就不抗冻的样子。
白钧微笑着,说:“是还很小,可总比以前要长大一点了。”说着,边用捏着两根指头比划出一点点距离。
“哦。”狐狸将脑袋耷拉在两只交叠的前爪上,有气无力地拖长声音回应,“那又怎么样?反正化形了也还是妖啊,又不会变成人。”
“但是会让你的身体更健康一些。”白钧伸出手,托起狐狸的下颌,熟练地给他顺毛,“化形期的时候,让我陪着你好吗,小鱼?”
纪郁舒服得眯起眼睛,昏昏欲睡,脑袋靠着手掌一点一点地,绒毛似有若无地扫过掌心纹理,仿佛千万只蚂蚁沿着指尖啮咬攀爬,一直爬到皮肤下,爬到鼓胀的血管之上。
“随便你吧。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黏着我的,你就是撵不走的狗嘛。”
他说这话,很有些埋怨羞辱的意思,但或许因为太困,太没有精神,语调都软乎乎的,咬字也不清楚,像模糊柔软的一朵云,轻易地就化开在舌尖,因而反倒显出过分的甜腻和撒娇。
“小鱼说得对。”白钧感受着妖气中传递而来的越发强烈的攻击性和警告意味,却又从小狐狸嘴里得到了与之相反的应允的答案,心情莫名地微妙起来,就像是心尖被轻轻戳弄了一下,几乎就要渗出滚烫而酸涩的汁液。
纪郁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打着架,马上要沉沉地睡过去,耳边又传来隐约的白钧的声音。
他说:“狼和狗本来就不分家的。”
撒谎。
分明妖王就在乎得不得了,每次从大祭司嘴里听到“狗”这个字眼,都好像恨不得跳出去决斗一样。
但是困意上头,他来不及戳穿白钧拙劣的谎言,就脑袋一歪,把自己窝起来,睡着了。
端坐着静待一会儿,白钧站起身,把狐狸放在床上,又在房间绕了一圈,从角落里抽出几支冒着淡淡青烟的香,将它们掐灭。
等到烟气彻底散尽,仔仔细细地将手上沾染的药物洗去后,他才走至门口,打开门,对着门外说道:“长老请进吧。”
“臭小子。”做贼心虚的谷族长老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刻意压得低了又低,“你真想好了?确定了?以后不会后悔了?”
白钧失笑:“有什么可后悔的?小鱼身体虚弱,又化形在即,我担心他,特意请您来看诊,即便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责怪我。”
一向好脾气的谷族妖都忍不住吹胡子瞪眼,捋着胡子的手不小心用大了劲儿,狠狠揪下一根,痛得他一瞬间狰狞了面目。
“你还想一直瞒着妖王陛下?哪里是瞒得住的!又不是掉根头发断个指甲的小事儿,这可是一整半的寿数和血气!一整半儿!”
“两者又有什么分别?”白钧垂眸,静静注视着安睡的小狐狸,“这另一半也没有失去,只是换了个身体寄存着,我损失的并不比一根头发或者指甲要多。”
见实在劝不动他,谷族叹了一口气,说:“你可得仔细想好咯,再没有反悔机会的,生机寿数一旦给出去了,就是抽骨扒皮也拿不回来。妖族修炼本就多艰难,如今你还要自损半成,妖身不得圆满,几乎就是绝了修成妖仙的路了。”
“再好不过。”白钧微微仰头,悬挂摇曳着的灯火跳动着跃入他眼底,烧出几分浅薄的暖意,他轻舒一口气,笑道,“请尽快开始吧,这其中,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东西了。”
“你啊你,这是叫我老头子以后再没脸去见妖王陛下。”缓缓展开一卷银针和薄刀,谷族长老慢慢收敛起愁容,眉目冷肃着,佝偻的腰背也挺直起来,“事情暴露了,你可千万记得别把我供出去,不然妖王陛下得把我生吃了。”
抽出一刃尖刀,白钧将其比在心口,锋锐的刀尖对着要害,他却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请您放心,父亲他最不爱吃素。”
又惹来一眼怒视,白钧笑着笑着,笑声几乎要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