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其肆是一个分身,被妄意分裂出来削弱自身力量。
冥神境中没有日升月落,时间失去了流逝的痕迹。
谁也不知道,望其肆是什么时候生出自我意识的,一边和妄意打斗消耗,一边暗度陈仓吸纳神识。
妄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神识在被一点点蚕食吗?
他当然知道。
不过是放任罢了。
妄意太过自信,同时又还是低估了自己实力。
它变成他的速度快得超乎人想像。
或许正是混乱邪恶的不安分子才跃跃欲试地想找新主人,望其肆表现出十分的狡诈恶劣。
他逃了出去。
*
这是回到明剑峰的第三天了,预料中的诘问与怒火通通没有,平静得让慕容殊以为一切都不曾发生。
就好像从来没有“望其肆”这个人一样。
妄意还是那个关怀备至的师尊,慕容殊还是那个乖顺听话的徒弟,仿佛他们从未分别数月。
两个人在极力维持现状。
但谁都知道,有什么在悄悄改变了。
明剑峰上又回到了只有师徒二人的样子,小小被扔在冥神境里,沈卿卿被放走了,不过没有消去她神魂上的印记。
慕容殊安安分分地睡在自己房间,睁眼便去竹林练剑。
妄意偶尔点拨一二,并不避讳贴身指点。
十分正常且云淡风轻的三天。
除了慕容殊整整三天没阖过眼。
金丹期修士短期内是不需要睡眠的,打坐修炼即可。
但慕容殊仍然保留了许多凡人时期的习惯,比如进食,比如睡觉。
慕容殊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那日情景,即使隔了几日,那翻涌的情|欲仍然几乎将他烧灼,唯有整夜枯坐才得以从中脱身。
再怎么说,望其肆也是妄意的一部分,他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反应妄意的情感。
每每念及此,慕容殊都如遭雷劈,连着尾椎骨都酥麻一片。
大逆不道,痴心妄想。
这两个词在心底反复出现过许多遍。
这夜,慕容殊的心静不下去,他合衣走到屋外。
月色如水洒满前庭,沙沙风声中慕容殊一眼就看到那个人。
仍旧是一袭白衣,倚在那株粗壮的大树下,正对着慕容殊的房间,面容隐在阴翳里,看不分明。
仿佛感知到有人出来,妄意微微侧脸,在黯淡的光辉下,那片肌肤如玉般柔和温润。
慕容殊停住脚步,万籁俱寂中,他眼里只看得到这一抹白。
“师尊。”
声音极轻,像是生怕惊扰到谁。
“还没睡。”
挡住月辉的晚云飘开,那双烟蓝的眼眸在夜色中更显得如梦似幻,拉住不知危险的过客坠入迷境。
慕容殊还没反应过来,就站在了那颗树下。
几天来第一次在这么静谧的夜晚和妄意相处,慕容殊下意识地合拢衣裳。
妄意的目光扫过他拽住衣襟的手,道:“你很冷?”
“啊?”
慕容殊反应了一秒,立马松开衣服,“没有,不冷。”
一个修士怕自然温度的冷,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总觉得妄意语气凉凉的,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于是看向妄意,问道:“师尊,你不开心?”
妄意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语调里掺杂轻淡的笑意,“没有,除了你,谁能惹我不快。”
“那就是我咯。”慕容殊细眉微扬,“我最近可是老老实实什么祸都没闯,你没理由生我气。”
说着,他欺身靠近,大有“我倒要看看你在胡乱生些什么气”的意味。
温热的手掌落在慕容殊的鬓边,似有一声叹息随风散去。
妄意凝视着他,“你知道我这些天在想什么吗?”
鬓边的手滑下,又轻又快地掠过唇峰,以至于慕容殊无法辨别方才是否有一瞬的按压。
妄意:“你不会想知道的。”
当分身回到本体,被分裂出去的神识也自然而然地回来。几个月以来,分身的所闻所感皆被妄意接收,丝毫不漏。
包括那些深重浓郁的妄念,更包括那日的肌肤相亲,慕容殊每一个微小的反应都纤毫毕现。
更甚者,慕容殊扇的那巴掌就和亲自扇到他脸上一样,力度,指腹的触感,就连带来的风都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他心思不纯,妄意认了。
如果是旁人,他自有千百种法子让其心甘情愿地臣服,但慕容殊不是旁人。
慕容殊是他几百年来唯一的徒弟,从十四到二十一,从少年到青年,都由他一手教导照顾。
他将慕容殊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梦魇中拉出,又怎么舍得带他坠入另一个深渊?
人有七情六欲,妄意自认他也是肉|体凡胎,还远不到六根清净的地步,坦然地接受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不可见人的欲念。
慕容殊同他交代过了在藏书阁中寻到的功法。
妄意没那么大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喝止慕容殊,让他不再修炼那门功法。
毫无疑问,慕容殊肯定会同意照做,甚至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怀疑,并且信任地认为一定是功法有什么问题。
但妄意舍不得,他云淡风轻,夸赞慕容殊的勤勉上进,而有多想把那些由欲念值转换而来的灵力全部剔除,只有妄意自己知道。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想知道。”
清脆的声音砸破厚重雾霭。
妄意心头一松,轻笑道:“以后再说。”
慕容殊眼巴巴地看着:“现在不能说吗?”
妄意有时候觉得慕容殊像凡间戏本里的狐狸,在月华下化为人形,对人类世界充满好奇。
他扣住慕容殊的肩膀,推着他转了个身,往屋里走去,下巴擦过慕容殊的发顶。
“不能。”
“现在回你房间休息。”
“可是我想知道。”
“撒娇没用。”
“谁撒娇了,别乱说。”
这三天他们相处很自然,但慕容殊打包票,今夜是他们最真实的自然。
妄意站在后侧方,慕容殊稍一偏头就能看见他因为说话而颤动的喉结。
两人一路粘着走到里侧的房间,慕容殊迈步跨进,却发现身边空了,他抬眼看去,妄意站在门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目光相碰,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
如果是以前,慕容殊会直接问“你不进来吗”,还委委屈屈的,觉得师尊在疏远自己。
但现在,慕容殊怀了本不该有的心思,哪怕他还没意识到,也无法再自如地以那般情态说出那样的话。
最终,妄意也没踏进房门半步。
*
明剑峰久违地来了访客。
自客栈一事后禹景曜一方面是仍需修养,一方面有意躲着慕容殊,故而回来以后他们一直没见上面。
只是碰到了胸口,况且事出有因,慕容殊其实不觉得这有什么,更不认为禹景曜有冒犯他。
但禹景曜不这样想,他以养伤为由闭关不出,同时也不见来客。
叶振终于办好差事回了万法宗。
甫一回来就听闻沈卿卿和禹景曜的事情,当即大惊,不待休整片刻就赶来明剑峰。
“怎么回事!”
“沈卿卿怎么会跟魔修扯上关系?”
“她又为什么对禹景曜下手?!”
素来绷着张脸,力求和铸剑的材料一样冷硬的叶振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叶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你那边怎么样,这次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慕容殊压着叶振坐到庭中的石凳上。
壶嘴里汩汩流出茶水。
慕容殊将茶盏推给叶振,眼神明亮,“别激动。”
叶振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现有违往日形象,脸色不自然地僵了一瞬。
他饮下杯中的茶,是那日的春烟茶。
明明那天还是四个人一起谈天说笑,就算各有各的小心思,也是轻松愉悦的。
而如今,茶和石凳依旧,沈卿卿却不在了。
自始至终,叶振就不怎么喜欢沈卿卿,她给他感觉不好。
但因为慕容殊,叶振也真的把沈卿卿当作万法宗的弟子和半个朋友看待。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饶是他也难以维持心中的平静。
作为当事人,慕容殊倒是心绪平和。
他单手撑着头,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与他无关的小事:“沈卿卿是魔尊派来的人,魔尊的目的在我。”
慕容殊三言两语将事说清,徒留叶振的眉头越皱越深。
慕容殊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别皱眉了,你的眉心跟‘川’字一样。”
“年轻英俊的脸,苦大仇深的气质。”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搭,万分不搭。”
叶振扫他一眼:“别打岔。”
慕容殊知道叶振心中定然有许多疑问,抢在发问之前劈里啪啦把能说的都说了。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喝了一大口茶,末了道:“你想问这些,对吧。”
“对。”叶振点头,“但是仍有一点存疑,魔尊要用你复活一个人,他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慕容殊续茶,眼睛盯着壶嘴里流出的水,漫不经心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轻磕一声,茶壶归位。
慕容殊:“可能等我被他抓了就知道原因了。”
叶振看着慕容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被魔尊盯上还能这般放松惬意,不当回事。
魔尊于百年前横空出世,无人知道他师从何人,无人知道他的本名。
众人对他的修为多有猜测,但都认为必定在渡劫之上。
这世间的渡劫期一只手数得过来。
剑尊妄意是公认的战力第一,但没有人知道魔尊的具体实力,因为没人见过他动手。
自他成为魔尊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久而久之魔尊早已陨落的消息竟然在外界广为流传。
叶振下了定论:“你今后别离开剑尊半步。”
慕容殊笑:“我一直是这样的啊。”
叶振皱眉,认真道:“你要往心里去,要是魔尊突然亲自动手了,除去剑尊,我们都护不住你。”
“放心。”慕容殊仍旧笑着,只是眼底多了几分真意,“我很惜命的。”
“修仙界广袤无垠,无边无际,还有许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更有许多事情我还没有体验,更何况——”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舍不得你们。”
“我会努力活着的。”
这双眼里盛着温润的水,平稳包容,温柔又有力量。
叶振一时语塞,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会哭着跟他说害怕的少年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悄悄成长为一个能够抵挡风雨的修士。
许多担忧劝谏的话被叶振咽下肚子,他只是说:“我永远是你的师兄。”
“那当然。”慕容殊嫣然一笑,“我也永远是你的师弟呀。”
压在叶振头上的乌云驱散大半,“你知道就好。”
这次任务并不轻松,否则叶振也不会去那么久。
放松下来后,疲惫渐渐爬上身体,叶振放下杯盏,对慕容殊说:“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咽下了那么多叮嘱,但还是有别个话没有吞下去,“最好别出明剑峰,出去记得喊你师尊跟着。”
话音刚落,一抹白影由远及近走来,无声无息。
叶振看到了,但背对着的慕容殊看不见。
“聊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慕容殊一跳,气流擦着后颈而过,弄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慕容殊一偏头发现是妄意,埋怨道:“师尊,你好无聊啊。”
妄意嘴角挂笑,自然而然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听到我的名字了。”
慕容殊觉得有点怪异。
以前妄意从来没有参与过他和师兄们的聊天,这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坐了下来。
慕容殊眨了下眼,按住心中的异动,为妄意倒了杯茶:“师尊喝茶。”
妄意接过杯盏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慕容殊的。
短短一瞬的触觉却让慕容殊难以忽视,摆在桌下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突然,手被人捉住,从掌根开始一点点将手指捋直。
慕容殊蓦然僵住,眼瞳艰难地转动,不可置信地看向妄意。
他得到的是一个浅淡的笑意,看不出任何端倪。
慕容殊又看向叶振。
许是转头的速度过快,叶振莫名道:“怎么了?”
慕容殊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他试着将手抽出。
没用。
他用了很大的力,连带着肩膀都动了。
还是没用。
慕容殊观察着桌上人的表情,两个人都神色正常,上半身安安稳稳,瞧不出半点使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