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人回道:“天欲雨来泥满江,龙王翻身雾茫茫。路走稳咯粮满仓,菩萨过境人来扛!”
悠扬的歌声消失在了夜色里,天地再度寂寥。
对几位少年人来说,眼前的路如同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一般,充满了未知和不安。
一行人便沿着水流声向北走,却迟迟不见那兰陵县城。偶尔能碰到的岔路口,却似是一条阴阳路,不知通往村庄还是匪巢。
火折子明明灭灭,很快就被这妖风消耗掉了两只,为了省火,四人只得摸黑慢步前行。
仕渊从未走过这样的夜路,总觉得四个人走出了五个人的脚步声。四下漆黑一片,即便摩肩接踵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他只能在黑暗中找个背影紧紧跟着,暗自羡慕侯三杆那双“暗夜千里眼”。
忽地有人被不知何物绊倒在地,仕渊前方的背影立刻转身查探,却一头撞入他怀中,幽香阵阵。
他一晃神,被怀中人一掌攮到地上,将刚从地上坐起的君实又砸了回去。
“这夜路是走不下去了!”仕渊四仰八叉甚是委屈,“露宿一晚得了,反正天也快亮了!”
君实也走够了这夜路,趁机回道:“刚才好像路过一个凉亭,不如回去查探一下。”
“正合我意,君实你立刻马上赶紧带路吧!”
“那你先立刻马上赶紧从我身上起来!”
四人掉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摸到了一座小凉亭。
纯哥儿将地上打扫干净,又跑去路旁割草,铺起了席子。忙活完后,他揣手入袖,找了片空地躺下,没过多久便打起了鼾。
深更半夜,夜风微凉。每到这时,十万人居住的扬州城已阒静,可这荒郊野外无人处却热闹得紧。
没了坊间巷末的灯火,也没有打更人的话音,风声林声不绝于耳,蛙鸣虫鸣此起彼伏,黑暗中窸窸窣窣,不可名状。
三人已然酣梦,唯独仕渊被这乡野之音吵得难以入睡。好不容易才合眼迷糊了一阵,又被身下冰凉的硬石板硌醒了,浑身不是滋味。
谁叫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仕渊心道,原来“天为被”的下场是被蚊虫啖血,“地为席”的代价是腰酸背痛,一点也不潇洒!
他侧了侧身,划了点纯哥儿的草席到自己身下,双目充血地望向前方。
原来睡得不潇洒的不光他一个,但不是因为露宿条件差。
燕娘躺在座凳楣子上,头枕鹅黄大氅,青丝与长裙倾泻在阑干上,衣衫比那月色更加皎洁。她手臂紧拥释冰剑,头摇摆不定,似是被梦魇缠身,嘴中叽里咕噜地呓语着什么。
仕渊坐起身,听了片刻仍是一头雾水,便悄悄地靠近了些,轻声试探道:“燕娘?”
燕娘没有回应,口中呓语愈发痛苦。
碍于男女之别,仕渊也不好摇醒她,于是学着秦怀安的口吻,在她耳畔唤道:“燕儿?”
燕娘蓦地睁眼,见一张脸与自己咫尺之隔,惊得周身一觳觫,一不留神滚落到阑干外侧。
“你要作甚!”
燕娘将剑横在身前,爬起来的速度比摔下去的还快。
仕渊被吓得跌坐在地,隔着阑干呛声道:“小爷见你梦魇好心叫你,姑娘何必刀剑相向?”
“那你离得那般近作甚?”燕娘放下剑掸了掸衣衫,“孟浪!”
“究竟是谁孟浪?”仕渊有些搓火,“咿咿呀呀说梦话,扰人清梦!好生唤你你不醒,一声‘燕儿’立竿见影,究竟是梦见谁了?”
一旁的君实似是被吵醒了,翻了个身抱怨道:“扰人清梦的是你吧!”
燕娘见状,将仕渊扯到了凉亭之外。
苇草依依,水声潺潺。她的气消了不少,小声问道:“我……说梦话了?”
“放心,反正说得不是他秦怀安!”翻了个白眼,仕渊讥诮道。
“莫同我玩笑。”燕娘语气严肃,“你究竟听见我说什么了?”
“别那么凶嘛,横竖我也打不过你!”仕渊努了努嘴,坦言道,“其实我也没怎么听清,你好像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月色旖旎,仕渊回忆着那梦中呓语。良久,他窃笑道:“姑娘怕是大半夜的,馋了!因为你一再地说:‘阿民,鹅呢?阿民,鹅呢!阿民啊!我的鹅呢!?’”
他有样学样,却越学越走样,最后干脆甩起了袖子,活像一只刚被放出来的大鹅,扑腾着翅膀在河边跑,甚是欢脱。
燕娘没好气地瞪着他,不经意间,她抬手遮面,银白剑鞘后的双眼弯似月牙。
素来冷面相向的她,竟破天荒地笑得花枝乱颤,停不下来了。
待那河边的“阿民”追完“鹅”回来后,她才微微正色道:“我说得应当是‘阿敏’,和‘额涅’。”
“啊?”仕渊喘着粗气,“那是什么口音?”
“不,无甚。”
望着月亮,燕娘笑靥俦丽,俨然又是那晚骷髅幻戏中,坐在纱绫上荡秋千的“丽妃”。
“我看陆公子你还蛮精神的。天快亮了,去兰陵城再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