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的话到嘴边的话咽了回来,他只是无奈地垂眼,默默盯着那多出来的胡萝卜,却也没再吭声。
日子一天天长起来,却也更加丰富。
他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忽然间就有个人带着炽烈的光芒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世界。
本能地想退缩,可拉着他的那只手从未松开。
“我妈妈叫我狸狸,你也可以叫我狸狸。”
“你小名叫什么?”女孩直白询问,她坐在床边双腿悄然晃荡,裙摆垂落掩住膝盖。
他微微颔首,乌发遮住了眉眼:“我……没有。”
从牙牙学语到懵懂无知的孩童,父母并没有给他起过小名,那本应该亲昵的称呼,就在岁月里缺席了。
“那我叫你阿深吧。”女孩如是说。
他反应慢半拍后抬头,艰涩地将疑问出口:“为……为什么?”
“因为水深不语。”狸狸说完这句话后,手肘靠在他面前的桌板上,托起下巴。
“我爸爸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懂得敛藏,做事沉稳的人,也不会说自己有多厉害。”
她的语调轻轻上扬又落下,就像秋日里的微风一样。
“虽然感觉你这个人不怎么爱说话,但是我感觉你一直在思考。”
“我爸爸说我这个人从来不爱思考,路边有条狗,我都能跑过去跟它聊起来。”
他坐在病床上眼眸骤暗,额发耷拉下来,“因为我没有朋友,所以不知道和谁说话……”
“那你找我啊,”狸狸向前一探,齐肩发顺势滑动,发梢扫过脸颊,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对方,“我来当你的朋友不好吗?”
凑近的刹那,浓烈的橙花香进入鼻腔。恰似春日暖阳悄然临近,她抬眸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明亮凝有光。
“你好,我的朋友!”她表情郑重起来,做一个良好的示范。
……
几周过去,某天他午睡后醒来,发现床边柜上多了只花瓶,不知名的蓝色钩针花,如小巧的铃铛簇拥在一起。
狸狸坐在他床边,她编了个花环,往他头上一戴,笑嘻嘻地说:“阿深,你像个小公主呢!”
他顿时觉得面皮滚烫,嘴唇微张又闭合。
“那……那你呢?”
“我当然是你的王子殿下啊,我们正好凑一对。”
目光触及对面女孩澄澈双眸,他仿佛被施了定神咒语,唯有长长的睫毛不停扇动,试图掩盖住眼睛里的局促。
她把花瓶里的蓝色钩针花束拿出来,像在炫耀也像在感叹:“我学了好久,一针一线勾出来的。”
过了许久,他伸手,指尖触碰上浅蓝色的毛线花瓣。
“……谢谢。”
“这是什么花……”他脸上浮现某种困惑,却被这针织花静谧而治愈。
狸狸说:“勿忘我。”
他垂眸看向浅蓝色的针织花:“勿忘我……”
狸狸和他解释:“就是不要忘记我。”
他呢喃重复:“不要忘记我……”
……
长长的暑假将要过去,开学前一天,狸狸郑重地向阿深宣布一件事情。
“阿深,我明天要去上学了,不能一直陪你玩了。”
她打开一个纸盒子。
“不过,”女孩自以为很感动地说道,“我把我的蚕宝宝留下来陪你吧。”
里面铺着新绿的蚕叶,新孵化出来的小白蚕在叶上蠕动。
他往里面望了一眼,鸡皮疙瘩都快浮在胳膊上了。
“开不开心,阿深?”
“……”
他摇头。
狸狸瞬间垮脸,严肃道:“我再给你一次选择机会?”
他试图摇头。
“……嗯?”
他实相地认命点头。
看到对方非常感谢自己的礼物,狸狸嘴巴咧开成大大的弧线,清爽沁人的橙香又夹杂着阳光的味道,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
……
于是,他的每天变成了好好吃饭,以及和盒子里的蚕宝宝大眼对小眼。
狸狸说,要给小蚕宝宝的食量不是很大,喂两片就可以了,桑叶撕成条状比较好。桑叶要用塑料袋扎紧放进冰箱里,取出的时候,要用纸巾擦干,湿的桑叶蚕宝宝吃会拉肚子的。
如果蚕宝宝拉的屎太多了,要给它打扫干净盒子的卫生,不然就和他一样,会生病的。
白花花的虫子,一共十三节,分为头、胸和腹三部分,胸部有三对足,腹部则有四对。
这些都是他在漫长又空虚的时间里细致观察得出的。
好景不长,就在他父亲来病房的一次探望中,他来不及翻被藏起来,便被他父亲连盒子带虫都扔了。
被大声斥责,他看到狸狸的母亲在自己父亲面前不断地弯腰道歉。
“这种虫子怎么会出现在我儿子的病房里的,你们医护一天天地在干什么?”男人这样斥道。
冷漠的父亲甚至没分半点余光给她,只是一味地指责着。他坐在床上,把针头拔了,输液架被推倒,砸在地面上“砰”的一声重响。
“啊——”尖叫声猛地从他喉咙口冲出来,犹如尖锐的汽笛声。
与此同时,大声喊叫完后,他的胸膛轮廓急剧起伏,像被风箱拉动一般。
显然,男人被他吓到了。
顾不上其他,反应过来时连忙快步上前查看他。
……
转院手续办理得很快,国内骨髓库迟迟配型不成,也是昨天收到邮件说在找到了配型成功的人,不过在国外。
那件事也随着他的转院不了了之。
飞机落地苏黎世国际机场。
入仓前,他剃光短发,所有物品都被消毒、灭菌。移植仓是恒温的,一日三餐定点送,偶尔他能透过大块玻璃窗看到来探望自己的父母。
手上永远扎有留置针,记不清的日夜里,他挂了数不清的液体吊瓶。
移植期间,因为清髓和化疗物品,他产生一系列不良反应。呕吐、腹泻、全身无力,他无法正常进食,只能靠营养液输入。
更多时候,他只是睁着黑眸看点滴落下。
可他还没告诉她,他的名字。
他张了张苍白的唇,无声地练习着自我介绍,一遍又一遍。
来年四月,当他穿着病号服坐在格林德瓦的山坡上,房屋树木的影子被日光拉长,远处便是落雪的阿尔卑斯山。
微风轻轻吹来,缓坡上浅蓝色的花茎随着轻轻摆动,花瓣漾起漪涟。
漫山遍野的花,蓝色的花接连着湛蓝色的天空。
思念悄无声息。
……
计程车缓缓停下,车轮与地面轻微摩擦了一声。
短暂的旅程中,陈嘉文的思绪来未来得及飘远。
目的地就豁然出现在眼前。
怀里的人似乎被细微的动静惊扰,眉头轻轻一蹙,动了动身子,旋即又陷入更深的睡眠中。
陈嘉文先打开车门,从车内钻出,然后转身,将她拦腰横抱出来。
夜幕沉沉,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抬眸望,远处高楼间透露出万家灯火。
目光柔柔垂下,是怀里人睡熟的侧颜。